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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七回 生死一线(3)


  萧峰见闻广博,情知这是星宿派收集毒虫毒物的一种古怪法门,当下将玉鼎一侧,把蜈蚣和蝎子都倒在地下,一脚踏死,然后又将鼎盖旋上,包入衣囊。他付了店账,抱着阿紫,冲风冒雪的向北行走。

  他自知得罪中原的豪杰已深,自己又不愿改装易容,这一路向北,越行越近大宋的京城汴梁,非与中土出名的英雄相遇不可,一来他不愿再结冤杀人,二来这般抱着阿紫与人动手着实不便,是以避了大路,尽捡荒辟的山野行走,这样奔行数百里,居然平安无事。这一日来到一个大市镇,见一家药材店外挂着“世传儒医王通治赠诊”的木牌,心道:“小地方也不会有甚么名医,但也不妨去请教一下。”于是抱了阿紫,入内求医。

  那儒医搭搭阿紫的脉息,瞧瞧萧峰,又搭搭阿紫的脉息,再瞧瞧萧峰,又搭搭阿紫的脉息,又瞧瞧萧峰,脸上神色十分古怪,忽然伸出手指,来搭萧峰的腕脉。萧峰怒道:“先生,是请你看我妹子的病,不是在下自己求医。”王通治摇了摇头道:“我瞧你有病,神智不清,心神颠倒错乱,要好好治一治。”萧峰道:“我有甚么神智不清?”

  王通治道:“这位姑娘脉息已停,早就死了,只不过身子尚未僵硬而已,你抱着她来看甚么医生?不是心神错乱么?老兄,人死不能复生,你也不可太过伤心,还是抱着令妹的尸体,急速埋葬,这叫做入土为安。”萧峰哭笑不得,但想这医生的话也不是没理,阿紫其实早已死了,全仗自己的真气维系着她的一线生机,寻常医生如何懂得?

  他站起身来,转身出门,只见一个管家打扮的人忽然奔进药材店来,叫道:“快,快,要最好的老山人参,我家老太爷忽然中风,要断气了,要人参吊一吊性命。”药店中的掌柜忙道:“是,是,有上好的老山人参。”萧峰听了,触动心事:“老山人参,吊一吊性命。”一个人病重将要断气之时,如果喂他几口浓浓的参汤,便可吊住他的气息,令他多活片刻,说几句临终时的遗言,这情形萧峰本也知道,只是没想到可以用在阿紫身上,这时听得那管家和药店掌柜说起此事,又见那掌柜取出一只红木匣子,珍而重之的推开匣盖,现出三枝手指粗细的人参来。

  萧峰从前听人说过,人参越粗大越好,表皮上皱纹愈多愈深,便愈是名贵,如果形如人体,头手足俱全,那便是年深月久的极品了。这三条人参看来也只是寻常之物,并没有甚么特别了不得之处。那管家捡了一枝,匆匆走了。萧峰取出一锭金子,将余下的两枝都买了,药店中原有代客煎药之具,当即熬成参汤,慢慢喂给阿紫喝了几口,她这一次居然并不吐出,又喂她再喝几口之后,萧峰察觉到她脉搏轻轻跳动,呼吸也不再是气若游丝,不由得心中一喜。那儒医王通治在一旁瞧着,却是连连摇头,说道:“老兄,人参得来不易,糟蹋了甚是可惜。人参又不是灵芝仙草,如果连死人也救得活,有钱之人就永远不死了。”

  萧峰这几日来片记得也不能离开阿紫,心中郁闷已久。听得这王通治在旁边啰里啰唆、冷言冷语,不由得怒从心起,反手便想一掌击出,但手臂微动之际,立即克制:“萧峰啊萧峰,你乱打不会武功之人,算甚么英雄好汉?”当即收住了手,抱起阿紫,奔出药店。隐隐听到王通治还在冷笑而言:“这汉子真是胡涂,抱着个死人奔来奔去,看来他自己是命不久矣!”他却不知自己适才已到鬼门关去转了一遭,萧峰这一掌若是一怒击出,便是十个王通治,也都一命呜呼了。

  萧峰出了药店,寻思:“素闻老山人参,多产于长白山一带苦寒之地,不如改趋东北,试一试这人参的功用,是否能培养她的元气。看来要救活她是千难万难,但能使她在人间多留一日,则我对阿朱抱憾之心便可稍减一分。”当下偏而向右,取道往东北方而去。他一路上回到药店,便进去购买人参,后来金银用完了,老实不客气的闯进去伸手便取,几名药店伙计,又如何阻得他住?

  阿紫服食大量人参之后,伤势居然颇有进境,偶尔能睁开眼来,轻轻叫声:“姊夫!”晚间入睡之时,若有几个时辰不给她接续真气,她也能自行微微呼吸。如此渐行渐寒,萧峰终于负着阿紫,来到长白山下。虽说长白山下多产人参,但若不是熟知地势的老年参客,便是寻他一年半载,也未必能寻到一枝。

  萧峰越是向北,一路上越是难得遇上行人,到得后来,满眼是森林长草,高坡堆雪,竟是连行数日,也不能见到一人。他不由得暗暗叫苦:“糟了,糟了!遍地积雪,却如何挖参?我还是退将回去,到人参的集散之地,有钱便买,无钱便抢。”于是负着阿紫,又走了回来。其时天寒地冻,地下积雪数尺,难行之极,若不是他武功卓绝,这般背着一人行走,就算不冻死,也早陷在雪中,脱身不得了。

  行到第三日上,天色十分阴沉,看来大风雪便要刮起,一眼望将出去,前后左右都是皑皑白雪,雪地中别说望不见行人足印,连野兽的足迹也无。萧峰茫然四顾,便如孤身处于大海中一般无异,风声甚是尖锐,在耳边呼啸来去。萧峰知道早已迷失了道路,数次跃上树观看,但见四下里尽是白雪覆盖的森林,那里分得出东西南北?他生怕阿紫受冻,只好解开自己长袍,将她裹在怀里。他虽是个天不怕、地不怕的汉子,但这时茫茫宇宙之间,似乎便剩下他孤伶伶的一人,心中也不禁颇有惧意。倘若真的只是他一人,那也罢了,雪海虽是无边无际,终究困他不住,可是他怀中还抱着个昏昏沉沉、半生不死的小阿紫!

  萧峰接连三天没有吃饭,在这茫茫雪海之中,想要打一只松鸡野兔,却也瞧不见半点影子,寻思:“东南西北的乱闯,终究是闯不出去的,且在林中养息一宵,等雪住了,瞧到日月星辰,便能辨别方向。”于是在林中找了个背风之处,捡些枯柴,生起火来。这火堆越烧越大,身上颇有暖意。

  萧峰只饿得腹中咕咕直响,见树根处生着些草菌,颜色灰白,看来无毒,在火堆旁烤了一些,聊以充饥。吃了十几只草菌,精神略振,挟着阿紫靠在自己胸前烤火,正要闭眼入睡,猛听得“呜哗”一声大叫,却是虎啸之声,从东北角传来,萧峰大喜:“有大虫送上门来,可有虎肉吃了。”侧耳一听,只听得共有两头老虎,从雪地中奔驰而来,随即又听到吆喝之声,似是有人在追逐老虎。

  萧峰听到人声,更是喜欢,耳听得两头大虫向西急奔,当即展开轻功,从斜路上迎了过去。这时雪下得正大,北风又劲,卷得漫天尽是白茫茫的一片。萧峰只奔出十余丈,便见眼前是一大片平野,两头斑斓猛虎咆哮而来,后面一条大汉身穿皮衣,手中持着一柄长大钢叉,追逐两头猛虎。

  萧峰见这两头猛虎身形高大,着实厉害,这猎户孤身一人居然大胆追虎,这份胆气可说罕见。两头猛虎奔跑一阵,其中一头便回头咆哮,向那猎人扑将过去,那汉子虎叉一竖,对准猛虎的咽喉刺去。这猛虎行动便捷,只一掉头,便避开了虎叉,那二头猛虎又向那人扑了过去。

  那猎人身子快极,钢叉倒转,啪的一声响,叉柄在猛虎的腰间重重打了一下。那猛虎吃痛,大吼一声,挟着尾巴掉头便走,另一个老虎也不再恋战,跟着走了。萧峰见这猎人身子矫健,膂力雄强,但不似会甚么武功,只是熟知野兽的习性,那老虎身子尚未扑出,他钢叉已候在虎头必到之处,正所谓料敌机先,但要刺死那两头猛虎,却也不易。

  萧峰叫道:“老兄,我来你打虎。”斜刺里冲了过去,拦住了两头猛虎的去路。那猎人见萧峰突然冲出,大吃一惊,哇哇哇的叫了起来。萧峰听他说话声音叽哩咕噜,不是汉人语言,不知他说些甚么,当下也不加理会,提起手来,对准一头老虎额骨,便是一掌。只听得砰的一声响,那头猛虎翻身摔了个觔斗,怒发如狂,又向萧峰扑了上来。萧峰适才这一掌使了七成力,纵然是武功高强之士受在身上,也非脑浆迸裂不可,但猛虎头坚骨粗,萧峰这一记裂石开碑的掌力打在头上,居然只不过摔了个觔斗,又扑了上来。

  萧峰赞道:“好家伙,真有你的!”身形一侧,避开它的一扑,左手自上向下斜掠,擦的一声响,斩在猛虎腰间。这一斩也加了一成力,那猛虎向前冲出几步,脚步蹒跚,知道不妙,没命价向前奔逃。萧峰那容它走脱,抢上两步,右手一挽已抓住虎尾,大喝一声,左手也抓到了虎尾之上,振起神勇,双手用力一拉,那猛虎正在发力前奔,被他这么一扯,两股劲力一迸,虎身直飞向半空。

  那猎人提着钢叉,正在和另一头猛虎厮斗,突见萧峰竟将猛虎摔入空中,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。只见那虎在半空中张开大口,伸出虎爪,对准萧峰落下,萧峰又是一声断喝,双掌齐出,啪的一声闷响,双掌掌力同时击在那猛虎的肚腹之上。虎腹是柔软之处,这一招“排云双掌”,正是萧峰的得意功夫,那大虫登时五脏碎裂,在地下翻滚一会,倒在雪中死了。那猎人见萧峰空手毙虎,心下好生敬佩,寻思:“我手有钢叉,倘若连这头老虎也杀不了,岂不叫人小觑了?”当下左刺一叉、右刺一叉,奋起平生神力,一叉又一叉往老虎身上招呼,那猛虎身中数叉,激发了凶性,露出白森森的牙齿,直向那人咬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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