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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四回 星宿门人(1)


  阿紫道:“你叹甚么气?”那酒保道:“小店的红烧牛肉,原是长台镇上一绝,远近一百里内,无不知名,姑娘拿来擦皮靴,这个——这个——”阿紫瞪了他一眼,道:“这个甚么?”那酒保道:“似乎太委屈了一点。”阿紫道:“你说委屈了我的靴子么?牛肉是牛身上来的,皮靴也是牛上身上来的,也不算甚么委屈。喂,你们店中还有甚么拿手菜肴?说些出来听听。”那酒保道:“拿手小菜自然是有的,不过价钱贵些。”阿紫从怀中又取出一锭银子,当的一声,抛在桌子上,道:“这够了么?”

  酒保见这锭银子足足有五两重,两整桌的酒菜也够了,忙陪笑道:“够啦,够啦,怎么不够?小店拿手的菜肴,有糖醋鲤鱼、白切羊羔、炸鸡、酱猪肉——”阿紫道:“很好,每样给煮三盘。”那酒保道:“姑娘要尝尝滋味嘛,我瞧每样有一盘也够了——”阿紫沉着脸道:“我说要三盘便是三盘,你管得着么?”那酒保道:“是,是!”拉长了声音,便叫道:“糖醋鲤鱼三盘那!白切羊羔三盘那——”

  萧峰在一旁眼旁观,知道这小姑娘明着和酒保捣蛋,实则是逗引自己插嘴,自己可偏偏给她来个不理不睬,自顾自的喝酒赏雪。过了一会,阿紫要的白切羊羔送上来了。阿紫道:“一盘留在这里,一盘送去给那位爷台,一盘放在那张桌上。那边给放上碗筷,斟上好酒。”那酒保道:“还有客人来么?”阿紫瞪了他一眼,道:“你这么多嘴,小心我割了你的舌头!”那酒保伸了伸舌头,笑道:“要割我舌头么,只怕姑娘没这本事。”

  萧峰心中一动,向他横了一眼,心道:“你不是自己找死?胆敢向这个小魔头说这种话?”那酒保将白切羊羔送到萧峰桌上,萧峰也不说话,提筷就吃。又过一会,糖醋鲤鱼等菜陆续送上,仍是每样三盘,一盘给萧峰,一盘自留,一盘放在另一张桌上,萧峰来者不拒,一一照吃,阿紫却是每盘尝了一筷,便道:“臭的、烂的,只配给猪狗吃。”一抓起羊羔、鲤鱼,都去擦她那双靴子,那酒保虽然心痛,却也无可奈何。

  萧峰眼望窗外,寻思:“这个小魔头极是讨厌,若是惹上了身,后患无穷。阿朱叫我照料于她,这人是个鬼精灵,她要照料自己是绰绰有余,根本就用不着我操心。我是避之则吉,眼不见为净。”正想到此处,忽见远处一人在雪地中直挺挺的走来。这人身法极是怪异,行路膝盖不曲,两条腿便似是两根木头一般,在雪地中行走,便如滑雪一般。这人的衣服更是奇怪,隆冬腊月的天时,他却穿一身麻葛布的单衫,丝毫不觉寒冷。片刻间来到近处,萧峰看得清楚,这人四十来岁年纪,双耳上各垂着一只圆圆的黄金大环,狮鼻阔口,形貌颇为凶狠诡异,显然不是中土人物。

  这人来到酒店之前,掀帘而入,见到阿紫,微微一怔,随即脸有喜色,要想说话,却又忍住,便在一张桌旁坐了下来。阿紫道:“有酒有肉,你如何不吃?”那人见到一张空着座位的桌上布满酒菜,说道:“是给我要的么?多谢师妹了。”说着坐在桌旁,从怀中取出一柄黄金小刀,一边割,一边用手抓起来便吃,最奇的是他吃鲤鱼不吐骨头,也不怕刺,叽叽咯咯的咀嚼一顿,将鱼骨咬烂,都吞入肚中。吃几块肉,喝一碗酒,酒量倒也不弱。

  萧峰心道:“原来这人是阿紫的师兄,那么是星宿海老怪的徒儿了。”他本来不喜此人的形貌举止,但见他酒量颇佳,便觉此人倒也并不十分讨厌。阿紫见他喝干了一壶酒,对酒保道:“这些酒拿过去,给那位爷台。”说着双手伸到酒碗之中,搅了几下,洗去手上的油腻肉汁,然后将这一大碗酒向前一推。那酒保心想:“这酒还能喝么?”

  阿紫见那酒保神情犹豫,不肯端那酒碗。催道:“快拿过去啊,人家等着喝酒那。”那酒保笑道:“姑娘你又来啦,这碗酒怎么还能喝?”阿紫板起了脸,道:“怎么?你嫌我手脏么?这么着,你喝一口酒,我给你一锭银子。”说着从怀中取出一锭一两重的小元宝来,放在桌上。那酒保大喜,说道:“喝一口酒便是一两银子,那太好了。别说你不过洗洗手,就是洗过脚的洗脚水,我也喝。”说着端起酒碗,便呷了一口。

  不料那酒水一入口,便如一块烧红的热铁灸烙舌头一般,剧痛难当,那酒保“哇”的一声,口一张,将酒吐了出来,只痛得他双脚乱跳,大叫:“我的娘呀!哎唷,我的娘呀!”

  萧峰见他这等神情倒也是一惊,只听得那酒保的叫声越来越模糊不清,显是舌头肿了起来。酒店中掌柜的、大师傅、烧火的、管酒的诸人听得叫声,都涌了出来,问道:“甚么事?甚么事?”那酒保双手扯着自己面颊,已不能说话,伸出舌头来,只见那舌头肿得比平常大了三倍,通体乌青。萧峰又是一惊:“那是中了剧毒之象,这小魔头的手指只在酒中浸了浸,这碗酒就毒得如此厉害?”

  众人见他舌头的异状,无不惊惶,七张八嘴的乱嚷:

  “碰到了甚么毒物?”

  “是给蝎子螯上了么?”

  “哎唷,这可不得了,快,快去请大夫!”

  那酒保伸手指着阿紫,突然间走到她的面前,双膝下跪,咚咚咚的磕头。阿紫笑道:“哎唷,这可当不起,你求我甚么事啊?”那酒保仰起头来,指指自己的舌头,又是不绝磕头。阿紫笑道:“要给你治治,是不是?”那酒保痛得满头大汗,两只手在自己身上到处乱抓乱捏,又是磕头,又是拱手。

  阿紫伸手入怀,取出一柄黄金小刀,那小刀的模样,和那狮鼻异人所持的全然一样,她左手一探,抓住了那酒保的后颈,右手金刀挥去,嗤的一声轻响,已将他的舌尖割去了短短一截。旁观众人失声大叫,只见断舌处血如泉涌。那酒保先是大吃一惊,那知这鲜血一流出,毒性便解,舌头上的痛楚登时消了,片刻之时,肿也退了。

  阿紫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,拔开瓶塞,用小指的指甲挑了一些黄色药末,弹在伤处。说也奇怪,药到伤口血流立止。那酒保怒也不是,谢也不是,神情极是尴尬,只是道:“你——你——”他的舌头给割去了一截,当然话也说不清楚了。阿紫将那一小锭银子拿在手里,笑道:“我说喝一口酒就拿一两银子,刚才这口酒你吐了出来,那可不算,你再喝啊。”那酒保双手乱摇,含含糊糊的说道:“我——我不要了,我不喝。”

  阿紫将银子收入怀中,笑道:“你刚才说甚么来着?你好像是说,‘要割我的舌头么?只怕姑娘没这本事。’是也不是?这会儿可是你磕头求我割的,姑娘有没有这本事?”那酒保这才恍然,原来此事会因自己适才说错了一句话而起,心中恼恨到了极处,登时便想上前动手,狠狠打她一顿,可是见另外两张桌上各坐着一个魁梧雄壮的男人,显是和她一路,便又胆怯。

  阿紫又道:“你喝不喝啊?”那酒保怒道:“老——老子不——”只说了这四个字,想起随口骂人,只怕又要着她道儿,心中又惊又怒,发足奔向内堂,再也不出来了。众人各归原处,换了个酒保出来招呼客人。这酒保见了适才这一场情景,只吓得胆战心惊,甚么话也不敢多说一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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