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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回 种种疑团(2)


  萧峰当在聚贤庄上受中原群雄围攻之时,虽然众叛亲离,情势险恶之极,他却并未因此而有丝毫气沮,这时自己亲手铸成了难以挽回的大错,越来越觉寂寞孤单,只觉活在世上,太也没有乐趣。“阿朱代她父亲死了,我也不能再去找段正淳报仇。我还有甚么事情可做?丐帮的大业,年青时的雄心壮志,都已不值得我的关怀。”他走到后院,见墙角边放着一柄花锄,心想:“我便永远在这里陪着阿朱罢?”他左手仍是抱着阿朱的身子,右手提起花锄,走到方竹林中,掘了一个坑,又掘了一个坑。两个土坑并列在一起。他心想:“她父母回来,不知究竟,说不定要开坟看过端的究竟。须得在墓前竖上块牌子才是。”他伸手折断了一段方竹,剖而为二。回到厨房之中,用厨刀削平了,走到西首的厢房。这厢房的桌上放着纸墨笔砚,靠墙放着一个书架,想是阮星竹闲来起坐观书之所。

  萧峰研了墨,提起笔来,在一块竹片上写道:“契丹莽夫萧峰之墓。”拿起另一块竹片,待要落笔书写,心下沉吟:“我写甚么?‘萧门段夫人之墓’么?她虽和我有夫妇之约,却未成婚,至死仍是个冰清玉洁的姑娘,称她为‘夫人’,不亵渎她么?”心下一时难决,抬起头来思量一会,目光所到之处,只见壁间悬着一张条幅,写得有好几行字,萧峰顺着读了下去,见那条幅上写着一阕词道:

  “漆点填眶,凤梢侵鬓,天然俊生。
  记隔花瞥见,疏星炯炯;倚栏疑注,止水盈盈。
  端正窥帘,梦腾并枕,睥睨檀郎长是青。
  端相久,待嫣然一笑,密意将成。

  困酣曾被莺惊,强临镜,婆娑犹未醒。
  忆帐中亲见,似嫌罗密;奠前相顾,翻怕灯明。
  醉后看承,歌阑逗弄,几度孜孜频送情。
  难忘处,是鲛绡搵透,别泪双零。”

  萧峰一个字一个字的读了下去,他读书有限,文理并不甚通,一阕词中倒有七八个字不识得,但也看得出是一首风流艳词,描写女子眼睛之美,上片说男女两人定情,下片说到分别。萧峰含含糊糊的看去,也没心情去体会词中说些甚么,随口茫茫然的读完,见下面又写着两行字道:“书沁园春付竹妹补壁。星眼竹腰相伴,不知天地岁月也。大理段二醉后狂涂。”

  萧峰喃喃的道:“哼,他倒快活,星眼竹腰相伴,不知天地岁月也。大理段二醉后狂涂,大理段二,嗯,这是段正淳写给他的情人阮星竹的,也就是阿朱爹爹妈妈的风流故事。怎地堂而皇之的挂在这里,也不怕丑,啊,是了,这竹林中罕有人至,平时便只她妈妈一个人。也说不定是段正淳重游旧地,又捡了这个条幅挂了起来。纸质黄旧,那是写于十几年前的了。”他生性向来精细,虽然死意已决,要陪伴阿朱同死,但见到甚么事物,仍是一眼便见到其中的特异之处。“我在阿朱的墓牌上怎样写?怎样写?”他想不到妥当的称呼,便写了“阿朱之墓”四个字,他放下了笔,站出身来,要将竹牌插在坑前,先埋好了阿朱,然后自杀。

  他转过身来,抱起阿朱的身子,又向壁上的条幅瞧了一眼,蓦地里全身跳了起来,“啊哟”一声大叫,大声道:“不对,不对!这件事不对!”他走近一步,再看条幅中的那一阕词,只见字迹圆润,儒雅洒脱,大有富贵之气。他心中似有一个声音在大声的说道:“那封信!带头大哥写给汪帮主的信,信上的字却不是这样的,完全不同!”

  萧峰虽只粗识文字。原是不会辨认笔迹,但这条幅上的字写得老练纯熟,那封信上的字却瘦骨棱棱,一眼而知出于江湖武人之手,两者的差别实在太大,任谁都看得出来。萧峰双眼睁得大大的,盯住了那条幅上的字,似乎要从这几行字中,寻觅出这中间隐藏着的秘密和阴谋。

  他脑海中盘旋的,尽是那晚在无锡城外杏子林中所见到的那封书信,那封带头大哥写给汪帮主的信。智光大师使用诡计,将信尾的署名撕下来吞入了肚中,使他无法知道写信之人是谁,但信上的字迹,却是深印入他脑海之中,清楚之极。写信之人,和写这张条幅的“大理段二”绝非一人,那是绝无可疑。但是否这信是“带头大哥”托旁人代写?萧峰略一思索,便知亦无可能。段正淳能写这样儒雅的条幅,当然是拿惯笔杆之人了,要写信给汪帮主,谈论如此重大的事情,岂有叫旁人代笔之理?

  他越想疑窦越大,不住的想:“莫非那带头大哥不是段正淳?莫非这条幅不是段正淳写的?不对,不对,除了段正淳,怎能有第二个‘大理段二’写了这种风流诗词挂在此处?难道马夫人说的是假话?那也不会。他和段正淳素不相识,一个天南、一个地北,有甚么仇怨,会故意捏造话来骗我。”

  他自从知道了“带头大哥”是段正淳后,心中的种种疑团本来早已一扫而空,所思虑的只是如何报仇而已,但这时陡然间见到了这个条幅,各种各样的疑团又涌了上来:“如果那封书信不是段正淳的,那么带头大哥便不是他。如果不是他,却又是谁?马夫人为甚么要捏造虚言,这中间有甚么阴谋诡计?我打死阿朱,本是误杀,阿朱为了我,为了爹爹而死却是心甘情愿,这么一来,她的不白之冤之上,再加上一层不白之冤。我为甚么不早一些见到这个条幅?”这条幅挂在厢房之中,萧峰原是不易见到,倘若是始终不见,那么他殉了阿朱而死,那也是一了百了,偏偏是早不见,晚不见,在他死前片刻见到了,却又生出无穷的波折来。

  这时太阳渐淡,最后的一片阳光正要离开他的脚背,忽听得小镜湖畔有两人朝着竹林走来。这两人相距尚远,但萧峰耳音敏锐,微有声息便即知觉,凝神一听,辨出来者是两个女子,心道:“多半是阿紫和她妈妈来了。嗯,我要问一问段夫人,这张条幅是不是段正淳写的。她一定恨我杀了阿朱,她要杀找,我——我——”他本来是要“绝不还手”,但立时转念:“如果阿朱确是冤枉而死,杀我爹爹妈妈的另有其人,那么这个大恶人身上,又多负了一笔血债,又多了一条人命,我的爱妻阿朱,难道不是他害死的么?我若不报此仇,怎能轻易便死?”

  只听得那两个女子渐行渐近,走进了竹林。又过片刻,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也听见了。只听得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道:“小心了,这贱人武功虽然不高,却是诡计多端。”另一个年轻的女子道:“她只孤身一人,我娘儿两个总收拾得了她。”那年纪较大的女子道:“别说话了,一上去便下辣手,不用迟疑。”那少女道:“若是给爹爹知道了——”那年长女子道:“哼,你还是护着你爹爹。”接着便没了话声,但听得两人蹑足而行,一个向着大门走来,另一个走到了屋后,显是要前后夹攻。

  萧峰颇为奇怪,心想:“听这口音,这两人不是阮星竹和阿紫,但也是母女两个,要来杀一个孤身的女子,嗯,多半是杀阮星竹来的,听来那少女的父亲不赞成此事。”他于外事全不萦怀,仍是怔怔的坐着出神。过得半晌,呀的一声,有人推开板门,走了过来。萧峰并不抬头,只见一双穿着黑鞋的纤脚走到他的身前,离他约有四尺,停住了步。跟着旁边的窗门被人推开,跃进一个人来,站在萧峰身旁。

  萧峰听了那人纵跃之声,知道那人武功也不如何高强。他早已万念俱灰,仍不抬头,自管自苦苦思索:“到底‘带头大哥’是不是段正淳?智光的言语中有何古怪?徐长老有何诡计?马夫人的话中是不是有甚么破绽?”当真是思涌如潮,心乱如麻。

  只听得那年轻女子说道:“噢,你是谁?姓阮的那贱人呢?”她说话声音冷冷的,语调更是十分的无礼,萧峰也不加理会,自行想自己的心思。那年长女子道:“尊驾和阮星竹那贱人有何瓜葛?这死了的女子是谁?快快说来。”萧峰仍是不理。那年轻女子大是气恼,道:“你是聋子呢还是哑巴,怎地听了咱们的话一声不响?”

  萧峰仍是不理,身子便如石像般呆呆坐着。那年轻女子一跺脚,手中长剑一颤,剑刃震动,嗡嗡作响,剑尖斜对萧峰的太阳穴,相距不过数寸,只要轻轻向前一送,立时便要了萧峰的性命。她想:“你再装傻,我便给点苦头你吃吃。”

  殊不知萧峰于身外的凶险,半点也没放在心上,只是思量着种种推解不开的疑难。那少女手臂向前一送,一剑往萧峰颈边刺去,她意在探问阮星竹的讯息,倒也不想真的伤了他,是以这一剑在他头颈边寸许之旁擦了过去。萧峰听明白剑尖的来路,不闪不避,浑若不知。这一来,那两个女子都是相顾惊诧。那年轻女子道:“妈,这人莫非是个白痴?”年老的女子道:“他多半是装傻。在这贱人家中,还能有甚么好东西,先劈他一刀,再来拷打。”话声甫毕,左手刀便向萧峰肩头砍了下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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