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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五回 吐露机密(2)


  乔峰又问:“咱们昨晚方到此间,尊师何以便知?难道他真有前知的本领么?”苦茶还未回答,那账房先生抢着说道:“止观禅寺的智光大师是有道高僧,神通广大,屈指一算,便知乔大爷要来。别说明天后天的事算得出,便是五百年之后的事情,他老人家也是无所不知呢。”

  乔峰知道智光大师名气极响,一般愚民更是奉若神明,当下也不多言,说道:“阮姑娘随后便来,你领咱二人先去止观寺罢。”苦茶道:“是。”乔峰要算房饭钱,那账房说道:“阁下既是止观寺老神僧的客人,这几钱银子的房饭钱,那是无论如何不肯收的。”乔峰道:“叨扰了。”心下暗想:“智光大师有德于民,他害死我爹爹的怨仇,我是一笔勾销,决计不报的了。只盼他能将那大恶人的身份向我透露,我便心满意足。”当下随着苦茶,出得县城,径向天台山而来。

  天台山风景清幽,只是山径盘旋曲折,甚难辨认,当年刘阮误入天台而遇仙女,可见山水固极秀丽,山道却不易行走。乔峰跟在苦茶身后,见他脚力甚健,可是显然不会武功,但他素知人心险诈,并不因此而放松了戒备之意,寻思:“对方既知是我。岂有不严加防范?智光大师虽是有德高僧,旁人却未必都是和他一般的心思。”但见山道愈行愈险,他眼观六路、耳听八方,防备敌人随时来袭。

  岂知一路平安,太平无事的便来到了止观寺外。这止观寺在江湖上声名甚响,原来只是平平常常的一座小庙,灰泥和油漆已大半剥落,若不是苦茶引来,如果乔峰和阿朱亲自寻到,还真不信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止观禅寺了。苦茶来到寺外,也没甚么通报、接见等等规矩,推开庙门,大声说道:“师父,乔大爷到了。”只听得智光的声音说道:“嘉客远来,快去烹茶。”说着便迎了出来,合十为礼。

  乔峰在见到智光之前,一直担心莫要给大恶人又先行了一步,赶在头里将智光杀了,直到亲见他面,这才放心,当下和阿朱两人都抹去了脸上化装,以本来面目相见。乔峰深深一揖,执礼甚恭。智光道:“善哉,善哉!乔施主,你本是姓萧,自己可知道么?”

  乔峰身子一颤,他虽然早知自己是契丹人,但父亲姓甚么,却一直未知,这时听智光第一次说他姓“萧”,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,知道自己的身世真相,正在一点点的显露,当即躬身道:“小可不孝,正是来求大师指点。”智光点了点头道:“两位请坐。”三人在木椅上坐定,苦茶送上茶来,见两人相貌改变,阿朱更是变作了女人,大是惊诧,只是师父在座,不敢多问。智光续道:“令尊在雁门关外石壁之上,留下字迹,自称姓萧,名叫远山。他在遗文中称你为‘峰儿’。咱们保留了你原来的名字,只因托给乔三槐养育,须得跟他之姓。”

  乔峰泪如雨下,站立起来,说道:“在下今日始知父亲姓名,大师恩德,受在下一拜。”说着便拜了下去。智光合十还礼,道:“恩德二字,如何克当?”乔峰转头向阿朱道:“从今而后,我是萧峰,不是乔峰了。”阿朱道:“是,萧大爷。”辽国的国姓是耶律,皇帝所娶皇后,历代均是姓萧,萧家世代后族,在辽国极有权势。有时辽主年幼,萧太后执政,外戚萧家威势更重。萧峰忽然获知自己乃是契丹大姓,一时之间百感交集。

  智光道:“萧大侠,雁门关外,石壁上所留的字迹,你想必已经见到了?”萧峰摇头道:“没有。我到得关外,石壁上的字迹,早已给人铲得干干净净,甚么影子也没留下。”智光轻叹一声,道:“事情已经做下了,石壁上的字能铲去,这几十条性命又如何能够救活?”说着从衣袖之中,取出一张极大的黄纸来,说道:“萧施主,这便是石壁遗文的拓片。”

  萧峰全身一震,将黄纸接过,展了开来,只见纸上一个个都是空心的白字,弯弯曲曲,形如蝌蚪,却是一字不识,知道这便是契丹文字了,但见这些字迹笔划雄健,有如刀斫斧劈,听智光那日所说,这是自己父亲临死前所书,不由得眼前模糊,泪水潸潸而下,一点点都滴在纸上,说道:“还求大师译解。”

  智光大师道:“当年咱们拓了下来,求雁门关内识得契丹文字之人解释,连问数人,意思都是一般,想必儿不错的了。萧施主,这一行字说道:‘峰儿周岁,偕妻往外婆家赴宴,途中突遇南朝大盗’——”萧峰听到这里,心中更是一酸,听智光继续说道:“‘——事出仓卒,爱妻为盗所害,余亦不欲再活人世。余授业恩师乃南朝汉人,余在师前曾立誓不杀汉人,岂知今日一杀十余,既愧且痛,死后亦无面目以见恩师矣。萧远山绝笔。’”

  萧峰听智光说完,恭恭敬敬的将拓片收起,泣道:“这是萧某先人遗泽,求大师见赐。”智光道:“原该奉赠。”萧峰脑海中一片混乱,体会到父亲当时的伤痛之情,原来他投崖自尽,不但是由于心伤母亲惨亡,亦因自毁誓言,杀了许多汉人,以致愧对师门。

  智光道:“咱们初时只道令尊率领契丹武士,前赴少林劫夺经书,待得读了这石壁遗文,方知道事出误会,大大的错了。令尊既然投崖自尽,绝无写些假话来骗人之理。他若是前赴少林夺经,又怎会携带一个不会丝毫武功的夫人,怀抱一个甫满周岁的婴儿?事后咱们详加查究少林夺经这消息的来源,原来是出于一个妄人之口,此人存心戏弄那位带头大哥,要他千里奔波,好取笑他一番。”

  萧峰道:“嗯,原来是想开个玩笑,这个妄人怎样了?”智光道:“带头大哥查明真相,自是恼怒之极,那妄人却逃了个不知去向,从此无影无踪。如今事隔三十年,想来也必不在人世了。”

  萧峰道:“多谢大师告知这件事的前因后果,使萧峰得能重新为人。萧某只想再问一件事。”智光道:“萧施主要问何事?”萧峰道:“那位带头大哥,究是何人?”智光道:“老衲听说所施主为了查究此事,已将谭公、谭婆、赵钱孙三位打死,又将泰安单家庄烧成了白地,料得施主迟早要来此间。施主请稍候片刻,老衲请施主看一样物事。”说着站起身来,走向后堂。过了一会,苦茶走到客堂,说道:“师父请两位到禅房说话。”

  萧峰和阿朱跟着他穿过一条竹荫森森的小径,来到一座小屋之前。苦茶推开板门,道:“请!”萧峰走了进去,只见智光盘膝坐在一个蒲团之上,向萧峰笑了一笑,伸出手指,在地下写起字来。这小屋中的地下久未打扫,积尘甚厚,只见他在灰尘中写道:“万物一般,众生平等!畜生圣贤,一视同仁。汉人契丹,亦幻亦真。恩怨荣辱,俱在灰尘。”写毕微微一笑,便闭上了眼睛。

  萧峰瞧着地下这八句话,怔怔出神,心想:“在佛家看来,不但仁者恶人都是一般,连畜生饿鬼,和帝皇将相亦无差别,我到底是汉人还是契丹人,实在殊不足道。但我不是佛门子弟,怎能如他这般洒脱?”说道:“大师,到底那带头大哥是谁?还请见示。”连问几句,智光只是微笑不答。萧峰定睛一看,不由得大吃一惊,见他脸上虽有笑容,却似是僵硬不动。

  萧峰连叫两声“智光大师”,见他仍无半点动静,伸手一探他的鼻端,却原来呼吸早停,已然圆寂。萧峰凄然无语,躬身拜了几拜,向阿朱招招手,道:“咱们走罢!”两人悄悄走出止观寺,垂头丧气的回向天台县城,走出十余里,萧峰说道:“阿朱,我本无加害智光大师之意,他——他——何苦如此?”

  阿朱道:“这位高僧看破红尘,大彻大悟,原已无生死之别。”萧峰道:“你猜他怎能料到咱们要到止观寺来?”阿朱道:“我想——我想,还是那个大恶人所干的好事。”萧峰道:“我也是这么推测,这大恶人先去告知智光大师,说我要找他寻仇,智光大师自忖难逃我的毒手,索性先行自尽。”两人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半晌无语。

  阿朱忽道:“萧大爷,我有几句不知进退的话,说了你可别见怪。”萧峰道:“怎地这等客气起来?我当然不会见怪。”阿朱道:“我想智光大师那几句偈语,倒是十分有理。甚么‘汉人契丹,亦幻亦真。恩怨荣辱,俱化灰尘!’其实你是汉人也好,是契丹人也好,又有甚么分别?江湖上刀头上的生涯,你也过得厌了,不如到雁门关外去打猎牧羊,中原武林中的恩怨荣辱,再也不理。”

  萧峰叹了口气,道:“这些刀头上挣命的生涯,我确是过得厌了,塞外大漠中驰马放鹰、纵犬逐兔,那当真是太平得多。阿朱,我在塞外,你来瞧我不瞧?”阿朱脸上一红,低声道:“我不是说‘放羊’么?你打猎,我便放羊。”说到这里,将头低了下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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