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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三回 石壁遗文()


  阿朱慢慢抬起头来,忽然想到自己是伏在一个男子的怀中,脸上一红,退开两步,再想起她才自己的情不自禁,更是满脸飞红,突然间反身疾奔,转到了树后。乔峰叫道:“喂,阿朱,阿朱,你干甚么?”阿朱不答,只觉一颗心怦怦乱跳。过了良久,才从树后出来,脸上仍是颇有羞涩之意,一时之间,竟是讷讷的说不出话来。乔峰见她神色奇异,道:“阿朱,你有甚么难言之隐,尽管跟我说好了,咱俩是患难之交,同生共死过来的,还能有甚么顾忌?”

  阿朱脸上又是一红,道:“没有。”乔峰轻轻扳着她肩头,将她的脸颊转向日光,只见她容色虽是甚为憔悴,但白中泛红,已非当日身受重伤时的灰败之色,再伸指去搭她脉搏。阿朱的手腕碰到他的手指,忽地全身一震。乔峰道:“怎么?还有甚么不舒服么?”阿朱脸上又是一红,忙道:“不是,没——没有。”乔峰按她脉搏,但觉跳动平稳,舒畅有力,说道:“薛神医妙手回春,果真是名不虚传。”

  阿朱道:“幸亏是你的好朋友白世镜长老,用尖刀抵在薛神医胸膛上,他迫不得已才给我治伤。”乔峰道:“你伤愈之后,他们居然肯放你出来。”阿朱笑道:“他们那有这般大方?我伤势稍稍好了一点,每天总有七八个人来盘问我:‘乔峰那恶贼是你甚么人?’‘他逃到了甚么地方?’‘救他的那个黑衣大汉是谁?’这些事我本来不知道,但我老实回答不知,他们便指我说谎,又说不给我饭吃啦、要用刑啦,恐吓了一大套。于是我便给他们捏造故事,那位黑衣先生的事我编得最是荒唐:今天说他是来自昆仑山的,明天又说他曾经在东海学艺,跟他们胡说八道,那最是有趣不过了。”她说到这里,回想到那些日子中信口开河,作弄了不少当世成名的英雄豪杰,兀自心有余欢,脸上笑容如春花初绽。乔峰微笑道:“他们信不信呢?”

  阿朱道:“有的相信,有的不信,大多数是将信将疑。我猜到他们谁也不知那位黑衣先生的来历,无人能证明我说得不对,阿朱的故事就越编越是稀奇古怪,教他们疑神疑鬼、心惊肉跳。”乔峰道:“这位黑衣先生到底是甚么来历,我亦不知。只怕听了你的信口胡说,我也会将信将疑。”阿朱奇道:“你也不认得他么?那么他怎么会甘冒奇险,从龙潭虎穴中将你救了出来?嗯,救人危难的大侠,本是这样的。”

  乔峰叹了口气,道:“我不知该当向谁报仇,也不知向谁报恩。不知自己是汉人胡人,不知自己的所作所为,是对是错。乔峰啊乔峰,你当真是枉自为人了。”阿朱见他心中难受,不禁伸出手去,握住他的手掌,安慰他道:“乔大爷,你又何须自苦?种种事端,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。你只要问心无愧,行事对得住天地,那就好了。”

  乔峰道:“我便是自己问心有愧,这才难过。那日在杏子林中,我挥刀立誓,绝不杀一个汉人,可是——可是——”阿朱道:“聚贤庄上这些人不分青红皂白,便向你围攻,若不还手,那便是听由宰割了。”乔峰道:“这话也说得是。”他本是个提得起,放得下的好汉子,一时悲凉感触,过得一时,便也撇在一旁,说道:“那位智光禅师和赵钱孙都说这石壁上写得有字,却不知是给谁凿去了。”阿朱道:“是啊,我猜想你一定会到雁门关外来看这石壁上的遗文,因此一脱险境,就到这里来等你。”

  乔峰道:“你如何脱险,又是白长老救你的么?”阿朱微笑道:“那可不是了。你记得我曾经扮过少林寺的和尚,是不是?连他们的师兄弟也认不出来。”乔峰道:“不错,你这门顽皮的本事当真不错。”阿朱道:“那日我的伤势大好了,薛神医说道不用再加医治,只须休养七八天,便能复原。我编造那些故事,渐渐破绽越来越多,编得也有些腻了,又记挂着你,于是这天晚上,我乔装改扮了一个人。”乔峰道:“又扮人?却扮了谁?”阿朱道:“我扮作薛神医。”

  乔峰微微一惊,道:“你扮薛神医,那怎么扮得?”阿朱道:“他天天跟我见面,说话最多,他的模样神态,我看得最熟,而且只有他常常跟我单独在一起。那天晚上我假装晕倒,他来给我搭脉,我反手一扣,就抓住了他的脉门,他动弹不得,只好由我摆布。”

  乔峰不禁好笑,心想:“这薛神医只顾治病,那想到这小鬼头有诈。”阿朱道:“我点了他的穴道,除下他的衣衫鞋袜。我的点穴功夫不高明,生怕他自己冲开穴道,于是撕了被单,将他手脚都绑了起来,放在床上,用被子盖住了他,有人从窗外看见,只道我在蒙头大睡,谁也不会疑心,我穿上他的衣衫鞋帽,在脸上堆起皱纹,便有七分像了,只是缺一把胡子。”

  乔峰道:“缺一把胡子。那薛神医的胡子半黑半白,倒不容易假造。”阿朱道:“假造的不像,终究是用真的好。”乔峰奇道:“用真的?”阿朱道:“是啊,用真的。我从他药箱中取出一把小刀,将他的胡子都剃了下来,根根都粘在我脸上,颜色模样,没半点不对。薛神医心中定是气得要命,可是他有甚么法子?他治我伤势,非出本心。我剃他胡子,也算不得是恩将仇报。何况他剃了胡子之后,似乎年轻了十多岁,相貌英俊得多了。”说到这里,两人相对大笑。

  阿朱说道:“我既扮了薛神医,大模大样的走出聚贤庄,当然谁也不敢问甚么话,我叫人备了马,取了银子,这就走啦。离庄三十里,我扯去胡子,变成个年轻小伙子。那些人总得到第二天早晨,才会发觉。可是我一路上改装,他们自是寻我不着。”乔峰鼓掌道:“妙极,妙极!”突然之间,他想起在少林寺菩提院的铜镜之中,曾见到自己的背形,当时心中一呆,隐隐约约觉得有甚么不安,这时听阿朱说了改装骗人之事,又突然起了这不安之感,而且这种不安比以前更是强烈。他道:“阿朱,你转回身来,给我瞧瞧。”阿朱不明他的用意,依言转身。

  乔峰沉吟半晌,除下外衣,给她披在身上。阿朱脸上一红,眼色温柔缠绵的回眸看了他一眼,道:“我不冷。”乔峰见她披上了自己外衣,登时心中雪亮,手掌一翻,抓住了她的手腕,厉声道:“原来是你!你受了何人指使,快快说来。”阿朱吃了一惊,道:“乔大爷,甚么事啊?”乔峰道:“你曾经扮过我,冒充过我,是不是?”原来这时他恍然想起,那日赶去相救丐帮的兄弟,在道上曾见到一人的背影,当时未曾在意,直至在菩提院铜镜中见到自己背影,才想起那人的背影和自己直是一般无异。

  乔峰那日赶去相救丐帮群雄,到达之时,众人已先行脱险,人人都说不久之前曾和他相见。他虽矢口不认,众人却无一肯信。当时他莫名其妙,相信除了有人冒充自己之外,更无别种解释。可是要冒充自己,连日夕相见的白世镜、吴长老等都认不出来,那是谈何容易?此刻一见阿朱披了自己外衣的背影,前后一加印证,心下登时恍然。虽然此时阿朱身上未有棉花垫塞,这瘦小娇怯的背影,和他魁梧奇伟的模样大不相同,但天下除她之外,更有谁有这等冒充自己的妙技?

  阿朱却是毫不惊惶,咯咯一笑,说道:“好罢,我招认了。”便将自己如何乔装他的形貌,以解药救了丐帮群豪之事说了。乔峰放开了她手腕,厉声道:“你假装我去救人,是何用意?”阿朱脸上露出十分惊奇的神色,道:“我只是开开玩笑,有甚么用意?我见他们待你这样不好,心想乔装了你去解他们身上所中之毒,让他们心下惭愧,也是好的。”她叹了口气道:“那知他们在聚贤庄上,仍是对你这般狠毒,全不记得旧日的恩义。”

  乔峰脸色越来越是严峻,咬牙道:“那么你为何冒充了我去杀我父母?为何混入少林寺去杀我师父?”阿朱跳了起来,叫道:“那有此事?谁说是我杀了你父母?杀了你师父?”乔峰道:“我师父给人击伤,他一见我之后,便说是我下的毒手,难道还不是你么?”他说到这里,右掌微微抬起,脸上布满了杀气,只要阿朱对答稍有不善,这一掌落将下去,便有十个阿朱,也是登时毙了。阿朱见到他的神气,心中十分害怕,不自禁的向后退了两步。只要再退两步,那便是万丈深渊。

  乔峰厉声道:“站着,别动!”阿朱吓得泪水点点从颊边滚下,颤声道:“我没——杀你父母,没——没杀你师父。你师父这么大——大的本事,我怎么杀得了他?”最后这两句话极是有力,乔峰一听,心中一凛,立时知道是错怪了她。左手快如闪电般伸出,抓住她的肩头,拉着她靠近山壁,免得她失足掉下深谷,说道:“不错,我师父不是你杀的。”要知他师父玄苦大师是玄慈、玄寂、玄难诸高僧的师兄弟,武功造诣,已达一流境界。他所以逝世,并非中毒,更非受了兵刃暗器之伤,乃是被极厉害的掌力震碎脏腑。阿朱小小年纪,怎能有这般深厚的内力?若是她内力能杀死玄苦大师,那么玄慈这一记般若金刚掌,也绝不会震得她九死一生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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