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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八回 人生奇变(1)


  乔峰心下盘算:“唯一的法子,是抓到一名少林僧人,逼他带我去见玄苦师父,见到之后,我再说明种种不得已之处,向他郑重陪罪。但少林僧人大都尊师重义,倘若以为我去寻玄苦大师是要不利于他,只怕宁死不屈,决计不肯说出他的所在。嗯,我不妨去厨下找一个火工来此带路,可是这些人却又未必知道我师父的所在。”

  他一时彷徨无计,每经过一处殿堂厢房,便俯耳到窗外听听,盼望能得到甚么线索。仗着身手矫捷,他身子虽是长大魁伟,但窜高伏低,直似灵猫,竟没给人知觉。一路如此听去,待行到一座小舍之旁,忽听得窗内有人说道:“方丈有要事奉商,请师叔即到‘证道院’去。”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:“是!我立即便去。”乔峰心想:“本寺方丈集人商议要事,我师父想来也一定要去!我跟着此人上‘证道院’去,便能见到我师父了。”只听得“呀”的一声,板门推开,出来两个僧人,年老的一个向西,年少的匆匆向东,想是再去传人。乔峰心想方丈既要请到这老年僧人前去商议要事,此人行辈身份必高,

  少林寺不同别家寺院,凡行辈高者,武功亦必高深。他不敢紧随其后,只是望着他的影子,远远跟随。眼见他越走越西,直走到最西的一座屋宇之中。乔峰待他进了门,才绕着圈子走到那屋子后面,听明白四周无人,方始伏到窗下。他心中又是悲愤,又是恚怒,自忖:“乔峰行走江湖以来,那一件事不是光明磊落,大模大样?今日却迫得我这等偷偷摸摸,万一行踪败露,乔某一世英名,这张脸却往那里搁去?”但随即转念又想:“唉,想当年师父每晚下山授我武艺,纵然大风大雨,亦从来不停一晚。这等重恩,我便是粉身碎骨,亦当报答,何况小小的羞耻侮辱?”

  只听得前面门外脚步声响,先后又来了四人,过不多时,又来了两人,窗纸上映出人影,一共有十余人,都群集一间堂中。乔峰心想:“倘若他们商议的是少林派中的机密要事,给我偷听入耳,我虽非有意,总是不妥。还是离得远些,别要听人私秘的为是。师父若在堂中,这里面高手如云,任他多厉害的凶手也伤他不着,待会儿集议已毕,一一散出,我便可设法私下和他相见,禀明一切。”正想跟步走开,忽听得堂中十余个僧人一齐念起经来。乔峰不懂他们念的是甚么经文,只是听得出声音庄严肃穆,有几个人的声音中又颇有悲苦之意。这一段经文念得甚长,他渐觉不妥,寻思:“他们似乎是在做甚么法事,又或是参禅研经,我师父或者不在此处。”一侧耳细听,果然在众僧齐声诵经的声音之中,听不出有玄苦大师那沉着厚实的嗓音在内。

  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再等一会,只听得诵经之声止歇,一个威严的声音说道:“玄苦师弟,你还有甚么话要说么?”乔峰听到“玄苦师弟”这四个字,心下大喜:“师父果在此间,他老人家也是安好无恙。”只听得一个浑厚的声音说起话来,乔峰听得明白,正是他的授业师父玄苦大师,但听他说道:“小弟受戒之日,先师给我取名玄苦。想那佛家八苦,乃是生、老、病、死、怨憎会、爱别离、求不得、五阴炽盛。小弟勉力脱此八苦,只能渡己,不能渡人,说来惭愧,这‘怨憎会’的苦,原是人生必有之义,小弟力求解脱,愿师兄和众位师弟、师侄助我。”乔峰听他说话声音十分平静,中气充沛,显然这十余年中师父的内力修为也是大有精进,不禁暗暗为他欢喜。只是他听说的这一番话,都是佛家的言语,到底是何意义,乔峰一时也弄不明白。

  又听那威严的声音说道:“玄悲师弟数月前命丧奸人之手,咱们全力追拿凶手,似违我佛勿嗔勿怒之戒。然降魔诛奸,是为普救世人,我辈学武,本意原为宏法广德——”

  乔峰心道:“这声音威严之人,想必是少林寺方丈玄慈大师了。”只听他继续说道:“——除一魔头,便是救却无数世人。师弟,那人可是姑苏慕容么?”乔峰心道:“这事又牵缠到了姑苏慕容氏身上。颇闻道路传言,少林派玄悲大师之圆寂乃是遭人暗算,难道他们也疑心是慕容公子下的毒手?”只听玄苦大师说道:“方丈师兄,小弟不愿多增罪孽,让师兄和众位师弟、师侄为我操心。那人若能放下屠刀,自然回头是岸,他若执迷不悟,唉,他也是徒然自苦而已。此人形貌如何,那也不必说了。”

  方丈玄慈大师说道:“师弟大觉高见,做师兄的太过执着,颇落下乘了。”玄苦道:“小弟此刻想静坐片刻,默想忏悔。”玄慈道:“是!师弟多多保重。”只听得板门呀的一声打开,一个高大瘦削的老僧当先缓缓走出。他行出丈许,后面鱼贯而出,共是一十七名僧人。这十八位僧人都是身披大红袈裟,双手合十,低头默念,神情极是庄严。待得众僧远去,屋内寂静无声,乔峰为这周遭的情境所慑,一时不敢现身叩门,忽听得玄苦大师说道:“佳客远来,何以徘徊不进?”

  乔峰吃了一惊,自忖:“我屏息凝气,旁人纵然和我相距咫尺,也未必能察觉我潜身于此。师父耳听如此,竟似有‘天耳通’的神通。”当下恭恭敬敬的走到门口,说道:“师父安好,弟子乔峰叩见师父。”

  玄苦轻轻“啊”了一声,道:“是峰儿?我这时正在想念你,只盼和你会见一面,快进来。”声音之中,充满了喜悦之意。乔峰大喜,抢步而进,便即跪下叩头,说道:“弟子平时少有侍奉,多劳师父挂念。师父清健,孩儿不胜之喜。”说着抬起头来,仰目瞧向玄苦。玄苦大师本来脸露微笑,油灯照映下见到乔峰的脸,突然间脸色大变,站起身来,颤声道:“你——你——原来便是你,你便是乔峰,我——我亲手调教出来的徒儿?”但见他脸上又是惊骇,又是痛苦,又混和着极大的怜悯惋惜。乔峰见师父瞬息间神情大异,心中也是惊讶之极,道:“师父,孩儿便是乔峰。”玄苦大师道:“好,好,好!”连说三个“好”字,便不说话了。

  乔峰不敢再问,静待他有何教训指示,那知等了良久,玄苦大师始终不言不语。乔峰再看他脸色,只见他一副神气和适才全然的一模一样,不禁吓了一跳,伸手去摸他手掌时,但觉一片冰冷,再探他鼻息,原来早已气绝多时。这一下乔峰自是吓得目瞪口呆,脑海中一片混乱:“师父一见我,就此吓死了?决计不会,我又有甚么可怕?多半他是早已受伤。”可是却又不敢去检视他的身子。他定了定神,心意已决:“我若此刻悄然避去,岂是乔峰铁铮铮好汉子的行径?今日之事,纵有万般凶险,也当查问个水落石出。”他走到屋外,朗声叫道:“方丈大师,玄苦师父圆寂了。玄苦师父圆寂了。”他中气充沛,这两句呼声远远传送出去,山谷鸣响,阖寺俱闻。呼声虽然是雄浑,却是极其悲苦。

  玄慈方丈等一行人尚未回归各自的居室,猛听得乔峰的呼声,一齐转身,快步回到“证道院”来。只见一条长大汉子站在院门之旁,伸袖拭泪,众僧均觉奇怪。玄慈合十问道:“施主何人?”他关心玄苦安危,不等乔峰回答,便抢步进屋,只见玄苦僵立不倒,更是一怔。众僧一齐进来,垂首低头,诵念经文。乔峰最后进屋,双膝跪地,暗暗祷祝:“师父,弟子报讯来迟,你终于还是遭人毒手。弟子和那奸人的深仇,又深一层。”玄慈念经已毕,打量乔峰,又问:“施主是谁?适才呼叫的便是施主么?”乔峰道:“弟子乔峰,弟子见到师父圆寂,悲痛不胜,以致惊动方丈。”

  玄慈听到乔峰的名字,吃了一惊,道:“施主便是丐帮的——前任帮主么?”乔峰听到他说“丐帮的前任帮主”这七个字,心想:“江湖上的讯息传得好快,他既知我不是丐帮的帮主,自也知道我被逐出丐帮的原由。”说道:“正是。”玄慈道:“施主何以夤夜闯入敝寺?又怎生见到玄苦师弟圆寂?”乔峰心有千言万语,一时不知如何说明才好,只得道:“玄苦大师是弟子的授业恩师,弟子得知——”第二句话还没接下去,玄慈方丈便拦住话头,道:“甚么?玄苦师弟是你的授业师父?施主难道是少林弟子,那——那太奇怪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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