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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一回 雁门关外(2)


  智光道:“那一场恶战,已过去了三十余年,但这三十多年之中,我不知道曾几百次的在梦中重历其境。当时恶斗的种种情景,无一不是清清楚楚的印在我心里。那辽人双臂斜兜,不知用甚么擒拿手法,便夺到了咱们两位兄弟的兵刃,跟着一刺一劈,当场杀了二人。他有时从马背上飞纵而下,有时又跃回马背,兔起鹘落,行如鬼魅。不错,他真如是个魔鬼化身,东边一冲,杀了一人,西面这么一转,又杀了一人。只不到一顿饭时分,咱们二十一人之中,倒有九人已丧在他的手下。

  “这一来大伙儿都红了眼睛,带头的大哥、汪帮主等个个舍命上前,跟他缠斗。殊不知他的武功实在太过奇特,一招一式,总是从决计料想不到的方位袭来,雁门关外朔风呼号之中,夹杂着一声声英雄好汉临死时的叫唤,头颅四肢、鲜血兵刃,在空中乱飞乱掷,那时候本领再强的高手,也只能自保,谁也无法去救助旁人。

  “我见到这等情势,心下实是吓得厉害,然而见众兄弟一个个惨死,不由得热血沸腾,鼓起勇气,骑马向他直冲过去。我双手举起大刀,向他头上一劈而下,自己知道这一劈若是不中,我的性命也便交给他了。眼见大刀的刃口离他头顶已不过尺许,突见那辽人手中抓了一人,将他的脑袋凑到我的刀下。我一瞥之下,见这人是江西杜氏三雄中的老二,自是大吃一惊,这一刀劈实,岂不是送了他性命?百忙中硬生生的收刀,将大刀向里一带,喀的一声,劈在我的坐骑头上,那马一声哀嘶,跳了起来。便在此时,那辽人的一掌也已击到。幸好我的坐骑不迟不早,刚在这时候跳起,挡住了他这一掌,否则我筋骨齐断,那里还有命在?

  “他这一掌的力道好不雄浑,将我击得连人带马,向后仰跌而出,我更是身子飞了起来,落在一株大树树顶,架在半空。那时我已惊得浑浑噩噩,也不知自己是死是活,身在何处。从半空中望将下来,但见围在那辽人身周的兄弟越来越少,只剩下了五六人。眼看见这位仁兄身子一晃,倒在血泊之中,只道他也送了性命。”

  赵钱孙道:“这种丑事虽是说来有愧,却也不必相瞒,我不是受了伤,乃是吓得晕了过去。我见那辽人抓住杜二哥的两条腿往两边一撕,将他身子撕成了两片,五脏六腑都流了出来。我突觉自己的心不不跳了,眼前一黑,甚么都不知道了。不错,我是个胆小鬼,见到别人杀人,竟会吓得晕了过去。”

  智光道:“见了那辽人犹如魔鬼般的杀害众兄弟,若说不怕,那可是欺人之谈。我瞧见一勾冷月在山顶上斜斜挂着,就像是现在这么样。”

  他说到这里,向山顶上的眉月望了一眼,又道:“那时和那辽人缠斗的,只剩下四个人了。带头的大哥自知无幸,终于会死在他的手下,连声喝问:‘你是谁?你是谁?’

  那辽人并不答话,转手两个回合,再杀二人,忽起一足,将江帮主背心上的穴道踢中,跟着左足鸳鸯连环,又踢中了带头大哥胁下的穴道。点穴、打穴、撞穴、拂穴各种功夫,我都见过,但这人竟以足尖踢人穴道,认穴之准、脚法之奇,直是匪夷所思。若不是我自知死在临头,而遭殃的又是我最敬仰的二人,几乎脱口便要喝出采来。

  “那辽人见强敌尽歼,奔到那少妇尸首之旁,抱着她大哭起来,哭得凄切之极,我听了这哭声,心下竟是忍不住的难过,觉得这恶兽一般、魔鬼一样的辽狗,居然也有人性,哀痛之情,似乎并不比咱们汉人来得浅显。”

  赵钱孙道:“野兽的亲子夫妇之情,未必就不及人类,辽人也是人,为甚么就不及汉人了?”

  群丐中有几人叫了起来:“辽狗凶残暴虐,比毒蛇猛兽,尚有不如,和我汉人大不相同。”

  赵钱孙只是冷笑,并不答话。

  智光续道:“那辽人哭了一会,又抱起他儿子的尸身,看了一会,将婴尸放在他母亲怀中,走到带头大哥的身前,大声喝骂。带头大哥毫不屈服,向他怒目而视,只是苦于被点了穴道,说不出半句话来。那辽人突然间仰天长啸,伸出手指,在山峰的石壁上写起字来,其时天色已黑,我和他相距又远,自是瞧不见他写些甚么。”

  赵钱孙道:“他写的是契丹文字,你便是瞧见了,也不识得。”智光道:“不错,我便是瞧见了,也不识得。他写了一会,俯身抱起他妻子和儿子的尸身,走到崖边,涌身便往深谷中跳了下去。

  “这一着可大出我意料之外,我本来想如此武功高强之人,在辽国必定身居高位,此次来中原袭击少林寺,他就算不是大首领,也必是众武士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。他擒住了咱们的带头大哥和汪帮主,将余人杀得一乾二净,可说是大获全胜,想必就此乘胜而进,殊不知他竟会跳崖自尽。

  “我先前来到这谷边之时,曾向下张望,只见云锁雾封,深不见底。这一跳将下去,他武功虽高,终究是血肉之躯,如何会有命在?我一惊之下,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。

  “那知奇事之中,更有奇事。便在我一声惊呼之时,忽然间‘哇哇’两声婴儿的啼哭,从这乱石谷中传了上来,跟着黑越越一件物品,从谷中飞上,啪的一声轻响,正好跌在汪帮主的身上。我听得婴儿啼哭之声不止,原来跌在汪帮主身上的,正是那个婴儿。这时我恐怖之心已去,从树上纵下,奔到汪帮主身前去看时,只见那契丹婴儿横卧在他腹上,兀自啼哭。我想了一想,这才明白。

  “原来那契丹少妇被杀,她儿子摔在地下,只是闭住了气,其实未死。那辽人哀痛之余,一摸口鼻已无呼吸,只道妻儿俱丧,于是抱了两具尸体投崖自尽,那婴儿一经震荡,醒了过来,登时啼哭出声。

  “那辽人的身手也真了得,不愿儿子随他活生生的葬身谷底,于是将婴儿抛了上来,记忆方位距离,恰恰将婴儿投在汪帮主腹上,使孩子不致受伤。他身在半空,方始发觉儿子未死,立时还掷,心思固是转得极快,而使力之准,更是不差毫厘。这样的武功,实是令人思之生畏。

  “我眼看众兄弟惨死,哀痛之下,提起那个契丹婴儿,便想将他往山石上一摔,摔死了他。正要脱手掷出,只听得他又大声哭了一声,我向他的脸瞧了一瞧,只见他一张小脸胀得通红,两只漆黑光亮的大眼,正也在向我瞧着。我这眼若是不瞧,一把摔死了他,那便万事全休。但我一看到他可爱的脸庞,说甚么也下不了这毒手。我心中说道:‘欺侮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,那算是甚么男子汉大丈夫。’”

  群丐中忽有人说道:“智光大师,辽狗杀我汉人同胞,不计其数。我亲眼见到辽狗手持长矛,将我汉人的婴儿活生生的挑在矛头,骑马游街、耀武扬威。他们杀得,咱们为甚么杀不得?”

  智光大师叹道:“话是不错,但常言道恻隐之心,人皆有之。这一日我见到这许多人惨死,实在是不能再向这婴儿下手。你们说我做错了事也好、说我胆怯也好,我终究是将这婴儿留了下来。我终不能杀这婴儿,便设法去解带头大哥和汪帮主的穴道。一来是我本事太过低微,同时那辽人的踢穴功又太特异,我抓拿打拍、按捏敲摩、推宫过血、松筋揉肌,只忙得全身大汗,甚么手法都用遍了,带头大哥和汪帮主始终不能动弹,也不能张口说话。”

  智光续道:“我无法可施,生怕辽人后援再到,于是牵过三匹马来,将带头大哥和汪帮主扶上马背。我自己乘坐一匹,抱了那契丹婴儿,牵了两匹马,连夜回到雁门关中,找寻跌打伤科医生疗治解穴,却也解救不得。幸好到第二日晚间,满得十二个时辰,两位的穴道自行解了。

  “带头的大哥和汪帮主心中只是记挂着辽国武士袭击少林寺之事,穴道一开,立即又赶出雁门关察看。但见遍地的血肉尸骸,仍和昨日我离去时一模一样。我探头到乱石谷上向下张望,始终瞧不见甚么端倪。当下咱三人将殉难的众兄弟的尸骸埋葬,查点人数时,却见只有一十七具。本来殉难的共有一十八人,怎么会少了一具呢?”他说到此处,眼光向赵钱孙望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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