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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九回 丐帮耆老(2)


  吴长风是条胸无城府的爽直汉子,说道:“帮主,吴长风这条性命,从此交了给你。”乔峰拍拍他的肩头,笑道:“咱们做叫化子的,没饭吃,没酒喝,尽管向人家讨啊,用不着卖金牌。”吴长风笑道:“讨饭容易讨酒难。人家都说:‘臭叫化,吃饱了肚子还想喝酒,太不成话了!不给,不给。’”群丐听了,都是轰笑起来。须知讨酒而为人所拒,丐帮中不少人都经历过,而乔峰赦免四太长老的罪责,人人身上都是如释重负。各人目光一齐望着全冠清,心想他是煽动这次叛乱的罪魁祸首,乔峰便再宽宏大量,也决计不会赦他。只见乔峰走到全冠清身前,说道:“全舵主,你更有甚么话说?”全冠清道:“帮主,我所以反你,是为了大宋国的江山,更为了丐帮百代基业。可惜跟我说了你身世真相之人,畏事怕死,不敢现身。你将我一刀杀死便是。”

  乔峰沉吟片刻,道:“我身世中有何不对之处,你尽管说来。”全冠清摇头道:“我这时空口说白话,谁也不会相信,你还是将我杀了的好。”乔峰满腹疑云,大声说道:“大丈夫有话便说,何必吞吞吐吐,想说却又不说?全冠清,是好汉子,死都不怕,说话却又有甚么顾忌了?”全冠清冷笑道:“不错,死都不怕,天下还有甚么事可怕?姓乔的,痛痛快快,一刀将我杀了。免得我活在世上,眼看大好一个丐帮已落入胡人手中,我大宋的锦绣江山,沦亡于夷狄。”乔峰道:“大好一个丐帮,如何会落入胡人手中?请你明言。”

  全冠清道:“我这时说了,众兄弟谁也不信,还道我全冠清贪生怕死,乱嚼舌根。我早已拼着一死,何必死后再落骂名。”白世镜大声道:“帮主,这人诡计多端,信口胡说一顿,只盼你也饶了他的性命。执法弟子,取法刀行刑。”一名执法弟子应道:“是!”迈步上前,取过一柄法刀,走到全冠清身前。乔峰目不转睛的凝视着全冠清的脸色,只见他只有愤愤不平之容,神色间既无奸诈谲狯,亦无畏惧惶恐,心下更是起疑,向那执法弟子道:“将法刀给我。”那执法弟子双手捧刀,躬身呈上。

  乔峰接过法刀,说道:“全舵主,你说知道我身世真相,又说此事与本帮安危有关,到底真相如何,却又不敢吐实。”说到这里,将这柄法刀还入包袱之中,包了起来,放入自己怀中,说道:“你煽动叛乱,一死难免,只是今日暂且寄下,待真相大白之后,我再亲自杀你。乔峰并非一味婆婆妈妈,卖好示惠之辈,若是决心杀你,谅你也逃不出我的手掌。你去罢,解下背上布袋,自今而后,丐帮中没了你这号人物。”

  所谓“解下背上布袋”,那便是驱除出帮之意。丐帮弟子,除了初入帮而全无职司者之外,每人背上均有布袋,多则九袋,少则一袋,以布袋多寡而定辈份职位之高下。全冠清听乔峰命他解下背上布袋,眼光中陡然间露出杀气,一转身便抢过了一柄法刀,手腕翻处,将刀尖对准了自己胸口。须知江湖上帮会中人若是被逐出帮,那实是难以形容的奇耻大辱,较之当场处死,往往是更加令人无法忍受。乔峰冷冷的瞧着他,看他这一刀是否真的戳了下去。

  全冠清持法刀那只手极是坚稳,竟不颤抖,他转头向着乔峰,两人你望着我,我望着你,一时之间,杏子林中更无半点声息。全冠清忽道:“乔峰,你好泰然自若,难道你自己真的不知?”乔峰道:“知道甚么?”全冠清口唇动了一动,终于并不说话,缓缓的将法刀放还原处,再缓缓将背上的八只布袋,一只只的解了下来,恭恭敬敬的放在地下。段誉明知此人极是阴毒厉害,但见到他自解布袋时这等痛苦的神情,也不禁为他难受。

  全冠清解到第五只布袋时,忽然马蹄声响,有马匹自外急奔而来,跟着传来一两声口哨。群丐中有人发哨相应,那乘马越奔越快,越奔越近。吴长风喃喃的道:“有甚么紧急变故?”那乘马尚未奔到,忽然间东首也有一乘马奔来,只是相距尚远,蹄声隐隐,一时还分不清它驰向何方。片刻之间,北方那乘马已奔到了林外,只见一人纵马入林,翻身下鞍。那人宽袍大袖,衣饰甚是华丽,他极迅速的除去外衣,露出里面鹑衣百结的丐帮装束,段誉微一思索,即明其理:原来丐帮中人乘马驰骤,极易引入注目,官府中人,往往更予干涉,但传报紧急讯息之人,必须乘马,是以急足信使便装成富商大豪的模样,但里面必是仍服鹑衣,以示不敢忘本。

  那人恭恭敬敬走到大信分舵的舵主眼前,呈上小小一个包裹,说道:“紧急军情——”只说了这四个字,便喘气不已,突然之间,他乘来的那匹马一声悲嘶,滚倒在地,竟然是脱力而死。那信使身子摇摇晃晃,猛地喷出一口鲜血,直挺挺的扑向地下。显而易见,一人一马长途奔驰,都已精疲力竭。大信舵舵主认得这信使是本舵派往契丹刺探消息的弟子,位属五袋,职司已然不低。契丹国是大宋当前的大敌,时时兴兵犯境,占土扰民,为害不小,丐帮常有谍使来往两国,暗助大宋。他见这五袋弟子如此奋不顾身,所传的讯息自然极为重要,且必异常紧急,当下竟不开拆,捧着那个小包,呈到乔峰手里,说道:“契丹国军情。”

  乔了接过包裹,打了开来,只见里面裹着一枚小小的蜡丸。他将蜡丸捏碎,取出一个纸团,正要展开来看,忽听得马蹄声紧,东首那乘马已奔向林中。马头刚在林中出现,马背上的乘客已飞身而下,喝道:“乔峰,这契丹国的军情,你不能看。”众人都是一惊,看那人时,只见他白须飘动,穿着一身补丁累累的鹑衣,是个年纪极高的老丐。传功、执法两长老一齐站起身来,说道:“徐长老,何事大驾光临?”

  群丐听得徐长老到来,都是耸然动容。原来这徐长老在丐帮中辈份极高,今年已有八十七岁,前任汪帮主都尊他一声“师伯”,丐帮之中,没一个不是他的后辈。他退隐已久,早已不问世务。乔峰和传功、执法等长老每年循例去向他请安问好,也只是随便说说帮中家常而已。不料这时候他突然赶到,而且制止乔峰阅看契丹军情,众人自是无不惊讶。乔峰立即左手一紧,握住纸团,躬身施礼,道:“徐长老安好!”跟着摊开手掌,将那纸团送到徐长老面前。

  乔峰是丐帮的一帮之主,虽说辈份比徐长老为低,但遇到帮中大事,终究是由他发号施令,别说是徐长老,便是前代的历位帮主复生,那也是非得遵从不可。不料徐长老不许他观看来自契丹国的军情急报,他竟然毫不抗拒,连徐长老也是一愕。

  徐长老知道此事极关重大,说道:“得罪!”从乔峰手掌中将纸团取了过来,握在左手之中,朗声说道:“马大元马兄弟的遗孀马夫人,即将到来,向诸位有所陈说,大伙儿请待她片刻如何?”众丐都眼望乔峰,瞧他有何话说。乔峰道:“假若此事关连重大,咱们便在这里等她不妨。”徐长老道:“此事关连重大。”说了这六个字,再也不说甚么,向乔峰补行参见帮主之礼,便即坐在一旁。

  段誉心下嘀咕,乘机又想找些话题和玉燕说说,便向她低声道:“王姑娘,丐帮中的事情真多。咱们且避了开去呢,还是在旁瞧瞧热闹。”玉燕皱着眉头道:“咱们是外人,本不该参预旁人的机密大事,不过——不过——他们所争的事情跟我表哥有关,我想听听。”段誉附和道:“是啊,那位马副帮主据说是你表兄杀的,这下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,想必十分的伶仃可怜。”玉燕忙道:“不!不!马副帮主不是我表哥杀的,乔帮主不是也这样说么?”正说到此处,马蹄之声又作,两骑马奔向杏林而来。原来丐帮人众在道路旁留下了本帮特用的记号,本帮帮众便能循着记认,来到聚会之所。

  众人只道其中一人必是马大元之妻,那知马上乘客是一个老翁,一个老妪,男的极为矮小,而女的极是高大,两人相映成趣。乔峰一见,急忙站起相迎,说道:“华山冲霄洞谭公、谭婆贤伉俪驾到,有失远迎,乔峰这里谢过。”徐长老和传功、执法等六长老一齐上前行礼。段誉见了这等情状,知道这谭公、谭婆必是武林中来头极大的人物。只听那谭婆说道:“乔帮主,你肩头上插了这几把玩意干甚么啊。”手臂一长,立时便将他肩上的四柄法刀拔了下来,手法实是快到了极处。她这一拔刀,谭公即刻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,拔去瓷塞,倒出药粉,敷在乔峰的肩头。这金创药一敷上,创口中如喷泉一般的鲜血立时便即止住。

  谭婆拔刀手法之快,已是人所罕见,但终究是一种武功,然谭公取瓶、换塞、倒药、敷伤、止血,几个动作干净利落,虽是快得异常,却是人人瞧得清清楚楚,真如变魔术一般,而金创药止血的神效,更是不可思议,药到血停,绝不迟延。乔峰早知谭公、谭婆这对夫妻乃是武林中的前辈高人,这时他二人平白无端的出手替自己拔刀治伤,虽然微嫌鲁莽,心下却也不禁好生感激,口中称谢之际,只觉肩头由痛变痒,竟是疼痛大减。谭婆又问:“乔帮主,是谁这么大胆,竟敢用刀伤你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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