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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五回 订下约会(3)


  湖上晓风阵阵送来,带着菱叶的清香,段誉用力扳桨,不知要恨谁才好。甚至,他说不出自己为甚么这样气恼。当日南海鳄神、延庆太子、鸠摩智给他的折辱,那是厉害的多了,但他泰然而受,心中并无多大波荡。

  他内心隐隐约约的觉得,那是因为他深慕玉燕,而玉燕心中,却全没他段誉的半点地位,甚至阿朱、阿碧,也全没当他是一回事。段誉从小便给人当作心肝宝贝,自大理国皇帝、皇后以下,没一个不觉得他是了不起之至,就算遇上了敌人,像南海鳄神那样厉害的人物,也是一心想要收他为徒。至于钟灵、木婉清那些少女,往往一见他便即倾心。

  他一生中从未受过今日这般的冷落轻视,别人虽然有礼,却是漠不关心的有礼。在他内心,隐隐感到慕容公子是比他自己重要得多。这些日子来,只要有谁提到慕容公子,周围便人人耸动,无人不是大加注意。

  玉燕、阿朱、阿碧、王夫人、包三先生,以至甚么邓大爷、公冶二爷、公冶夫人、风四爷,个个都似是为慕容公子而生。段誉从来没尝过妒忌和羡慕的滋味,这时候独自一人泛舟湖上,好像见到慕容公子的影子在天空中向他冷笑,好像听到慕容公子在出声讥笑:“段誉啊段誉,你这不是癞虾蟆想吃天鹅肉么?你自己不觉得可耻么?”

  他心中气闷,扳桨时使的力气便特别来得大,划得一个多时辰,他充沛的内力缓缓发挥力道,竟是越划越觉精神奕奕。这么精神一振,心中烦闷燥恶之气也渐渐消减,又划了一个多时辰,东方现出黎明,只见北方云雾迷漾,有一座山高耸而起。段誉粗略计算一下方位,听香精舍和琴韵小筑都在东方,自己只须向北划,便不会重回旧地。

  可是他每划一桨,心中总是生出一丝恋恋之感,不自禁的想到,小舟向北驶出一尺,那便是离远玉燕一尺。中午时分,已划到了那座小山脚下,上岸一问土人,原来这山叫做马迹山,已离无锡甚近。

  段誉在大理之时,也曾在书上看到过无锡的名字,知道那是在春秋时便已出名的一座大城,左右无事,不如便去游玩一番。当下回入舟中,更向北划,只一个多时辰,便到了无锡城畔。

  段誉进得城去,只见行人熙来攘往,甚是繁华,比之大理,别有一番风光。他顺步而行,突然间鼻中闻到一股香气,乃是焦糖、酱油和着熟肉的气味。他大半天没有吃东西了,划这几个时辰的船,早已十分饥饿。一闻到这食物香气,心中大喜,当下循着香气寻出,只转了一个弯,只见老大一座酒楼,当街而立,金字招牌上写着“松鹤楼”三个大字。这招牌年深月久,被烟熏成一团漆黑,但三个金字却闪烁发光,阵阵酒肉之气,从酒楼中不断喷出来,但听得厨子的刀勺声和跑堂的吆喝声,响成一片。他上得楼去,自有跑堂过来招呼。段誉要了一壶酒,叫跑堂配四色下酒菜,倚着酒楼边的栏杆自斟自饮,蓦地里一股凄凉孤寂之意,袭上心头,忍不住长叹了一声。

  他一声长叹尚未止歇,西首座上一个汉子回过头来,两道冷电似的目光,霍地向他射至,在他脸上转了两转。段誉也向他瞧去,只见这人身材甚是魁伟,约莫三十三四岁年纪,身穿一件灰色布袍,服饰极是朴素,浓眉大眼,一张四方的国字脸,相貌并不俊美,但自有一股飒飒英气。

  段誉心底暗暗喝了声采:“好一条大汉!这定是燕赵悲歌慷慨之士了。不论江南或是大理,都不会有这等人物。”

  只见那汉子的桌上放着一盘熟牛肉,一大碗汤,一大壶酒,此外更无别物,可见他便是吃喝,也是十分豪迈自在。

  那汉子向他瞧了两眼,脸上微现诧异之色,也便不再理会,转过头去,自行吃喝。段誉正感寂寞无聊,有心要结交朋友,便向跑堂招手,命他过来,指着那大汉的背心说道:“这位爷台的酒帐,都算在我这儿。”

  那大汉听到段誉吩咐,回头微笑,点了点头,却不说甚么话。段誉有心要和他攀谈几句,一解客中寂寞,竟是不得其便。

  段誉又喝了三杯酒,只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,走上两个人来。前面一人跛了一足,撑了一条拐杖,行走仍是极迅速,第二人则是个愁眉苦脸的老者。这两人也都是穿着灰布长袍,走到那大汉桌前,恭恭敬敬的弯腰行礼,那大汉只点了点头,并不起身行礼。

  那跛足汉子恭恭敬敬的低声说道:“启禀大哥,对方约定今晚三更,在惠山凉亭中相会。”

  那大汉点了点头,道:“是今晚么?未免迫促了一点。”那老者道:“兄弟本来跟他们说,约会定于三日之后。但对方似乎知道咱们人手不齐,口出讥嘲之言,说道若是不敢赴约,今晚不去也成。”

  那大汉道:“是了。你传言下去,今晚初更,大伙儿在惠山聚齐,咱们先到,等候对方前来赴约。”两人恭身答应,转身下楼去了。

  这三人说话声音极低,楼上其余酒客谁都没有听见,但段誉身有极深内功,耳目聪明,便不想故意偷听旁人私事,却自然而然的将每一句话都听见了。

  那大汉的目光有意无意的又向段誉一瞥,见他低头沉思,显然是注意到了自己的说话,突然间双眼中神光暴长,段誉吃了一惊,左手一颤,当的一响,一只酒杯掉在地下,摔得粉碎。

  那大汉微微一笑,说道:“这位兄台何事惊慌,请过来同饮一杯如何?”段誉笑道:“最好,最好!”吩咐酒保取过酒杯,移到大汉席上坐下,请问姓名。那大汉笑道:“兄台何必明知故问?大家不拘形迹,喝上几碗,岂非大是妙事?待得敌我分明,那就没有余味了。”

  段誉笑道:“兄台想必是认错了人,以为我是敌人。不过‘不拘形迹’四字,小弟最是喜欢,请啊,请啊!”斟了一杯酒,一饮而尽。那大汉微笑道:“你这人倒也爽气,不像是酸溜溜的儒生,你的酒杯太小。”他提高嗓子,说道:“酒保,取两只大碗来,打十斤高粱。”

  那酒保和段誉听到“十斤高粱”四字,都是吓了一跳,那酒保赔笑道:“爷台,十斤高粱喝得完么?”那大汉指着段誉道:“这位公子爷请客,你何必给他省钱?十斤不够,打二十斤。”那酒保笑道:“是,是!”过不多时,取过两只大碗,一大坛酒,放在桌上。

  那大汉道:“满满的斟上两碗。”酒保依言斟了。这满满的两大碗酒一斟,段誉登感酒气刺鼻,有些不太好受。他在大理之时,只不过偶尔喝上几杯,以助诗兴,那里见过这般大碗的饮酒,不由得皱起眉头。那大汉笑道:“咱们对饮十碗,我就交了你这个朋友。如何?”

  段誉见他眼光中颇有讥嘲轻视之色,若是换作平时,他定然敬谢不敏,自称酒量不及,但昨晚在听香小厅中饱受冷漠,又想:“这大汉看来多半是慕容公子的一伙,不是甚么邓大爷、公冶二爷,便是风四爷了。他和人家约了在惠山上比武拼斗,对头必是甚么晋冀鲁豫七大门派中的人物。哼,慕容公子是甚么东西,我偏不受他手下人的轻贱,最多不过是醉死,那又有甚么大不了的?”

  当即胸膛一挺,说道:“我是舍命陪君子,待会酒后失态,兄台莫怪。”说着端起一碗酒来,骨嘟骨嘟的便喝了下去。他喝这大碗酒,乃是负气,王玉燕虽是不在身边,在他心中,却与喝给王玉燕看一般无异,乃是与慕容复争竞,不肯在心上人面前认输之意,别说只不过是一大碗烈酒,就是鸠酒毒药,他也是毫不迟疑的喝了下去。

  那大汉见他喝得这般豪爽,倒是颇出意料之外,哈哈一笑,说道:“好爽气。”端起碗来也是仰脖子喝干,跟着便又斟了两大碗。

  段誉笑道:“好酒,好酒!”呼一口气,又将一碗酒喝干,那大汉也喝了一碗,再斟两碗。这一大碗便是一斤。

  段誉两斤烈酒下肚,小腹中便如有股烈火在熊熊焚烧,头脑中混混沌沌,但仍是记得:“慕容复是甚么东西?我怎可输给他的手下人?”端起第三碗酒来,又喝了下去。那大汉见他霎时之间醉态可掬,心下暗暗好笑,知他这第三碗酒一下肚,不出片刻,便要醉倒在地。段誉来喝第三碗酒时,胸口已感烦恶欲呕,待得又是一斤烈酒灌入腹中,五脏六腑似乎都欲翻转。

  他紧紧闭口,不让腹中酒水呕将出来。突然间丹田中一动,一股真气冲将上来,只觉此刻体内的翻搅激荡,便和当日真气无法收纳时的情景极为相似,当即依着伯父所授的法门,将那股真气纳向大椎。

  不料他喝入的烈酒太多,真气带着酒水上行,不能在大椎穴中安居。他任其自然,让这真气由天宗穴而肩真穴,再经左手手臂上的小海、支正、养老诸穴而通至手掌上的阳谷、后豁、前谷诸穴,由小指的少泽穴中倾泻而出。他这时所运的真气线路,便是大理段氏的绝技六脉神剑中的“少泽剑”。那少泽剑本来是一股有质无形的剑气,但这时他小指之中,却有一道酒水缓缓流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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