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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回 迫做花匠(3)


  于是快步奔回原地,将四盆白茶分作两次,搬到绿竹丛旁,打碎瓷盆,连着盆泥一起移植在地下。他虽从未做过种花之事,但小时候看得多了,依样葫芦,居然做得极是妥贴。不到半个时辰,四株白茶已种在绿竹之畔,左首一株“美人抓破脸”,右首是“红妆素裹”和“满月”,那株“倚栏娇”则斜斜的种在小溪上旁的一块大石之后,此所谓“千呼万唤始出来,犹抱琵琶半遮面”也,要在掩掩映映之中,才增姿媚。中国历来将花比作美人,莳花之道,也如装扮美人一般。段誉出身皇家,幼读诗书,于这种功夫自然是高人一等。他伸手溪中,洗净了双手泥污,坐在大石之后,对那株“倚栏娇”正面瞧瞧,侧面望望,心下正自得意,忽听得脚步细碎,有两个女子走了过来,只听得一人道:“这里最是幽静,没人来的——”

  段誉一听得她的声息,心头怦的一跳,原来正是日间所见的那个白衣少女。段誉屏气凝息,半点声音也不敢出,心想:“她说过不见不相干的男子,我段誉自是个不相干的男子了。我只要听她说几句话,与听几句她说的仙乐一般的声音,也已是无穷之福,千万不能让她知道了。”他的头本来斜斜侧着,这时竟是不敢回正,就是让脑袋这么侧着,生恐头颈骨中发出一丝半毫轻响,惊动了那个少女。

  那少女继续说道:“小诗,你听到了甚么——甚么关于他的消息?”段誉不由得心中一酸,他知道那少女口中的那个“他”,自然是指慕容公子了,从王夫人言下听来,那慕容公子似乎是单名一个“复”字。那少女的询问之中,满腔关切,满怀柔情。段誉心道:“如果这位姑娘这般关切的竟然是我,段誉便是立时死了,也是心甘情愿。”

  他这番心意,确是无半分虚假,可是,他从未见过这位白衣姑娘的相貌,不知她是美是丑,不知她姓甚名谁,更不知她是善是恶,脾性是好是坏!

  可是自从他在水边听到了那白衣少女的几句话声之后,只觉得一往情深,为她百死而无悔,到底此情因何而生,此意自何而起,自己却是半点也说不上来。听得她言语中处处关怀慕容公子,不自禁的又是羡慕,又是自伤。只听小诗嗫嚅半晌,但是不便直说。

  那少女道:“你跟我说啊!我总是不忘了你的好处便是。”小诗道:“我是怕——怕夫人责怪。”那少女道:“你这傻丫头,你跟我说了,我自然不会对夫人说,要是你不说啊,我去问小茶、小翠她们,日后夫人问起,我当然说是你说的。”小诗急道:“小姐,你——你怎么可冤枉我?”那少女笑道:“谁做我的心腹,我自是回护她。谁不听我话,我冤枉她又有甚么相干?”小诗沉吟了一会,道:“好,我跟你说了,你可千万不能说从我泄漏了风声。”那少女道:“我得瞧你说得多不多,要是你吞吞吐吐的,我当你是半个心腹,倘若是甚么也不瞒我,那么夫人永远也不会怪到你。”

  小诗叹了口气,道:“表少爷是到少林寺去了。”那少女道:“你说是少林寺?阿朱、阿碧她们说他是去洛阳丐帮的?”段誉心道:“怎么是表少爷?嗯,那慕容公子是她的表哥,他二人是中表之亲,青梅竹马,那个——那个——”小诗道:“夫人这次出外在途中遇到燕子坞的风四爷,说是赶去嵩山少林寺,给表少爷打接应的。”那少女道:“他去少林寺干甚么了?”小诗道:“风四爷说,表少爷传回讯息,这次有许许多多江湖门派,在少林寺开甚么英雄大会,为的是对付慕容氏来着。表少爷来不及知会旁人,独自先赶着去了。听说燕子坞另外还有人去打接应。”那少女道:“夫人既是得到了讯息,怎地反而回来,不赶去帮表少爷的忙?”

  小诗道:“这个——婢子就不知道了。想来,夫人不喜欢表少爷。”那少女愤愤的道:“哼,就算不喜欢,终究是自己人。姑苏慕容氏在外面丢了人,咱们王家就很有光彩么?”小诗应道:“是。”那少女怒道:“是甚么?”小诗吓了一跳,道:“不是,没——没甚么。”那少女在绿竹丛旁走来走去的筹想计策,忽然间看到段誉所种的二株白茶,又看到新打碎的瓷盆,“咦”的一声,道:“是谁在这里种茶花?”

  段誉更不怠慢,便从大石后一闪而出,一揖到地,说道:“小生奉夫人之命,在此种植茶花,冲撞了小姐。”他虽是深深作揖,眼睛却仍是直视,深恐小姐又说一句“我不见不相干的男子”,就此转身而去,又错过了见面的良机。他双眼一见到那位小姐,耳朵中“嗡”的一声响,但觉眼前昏昏沉沉,双膝一软,不由自主的跪倒在地,若不强自撑住,几乎硬要磕下头去,口中却终于叫了出来:“神仙姊姊,我——我想得你好苦!”

  原来眼前这位白衣少女的相貌,便和大理石洞中的玉像全然的一般无异。那王夫人已然是十分相似了,只是年纪不同,但这白衣少女除了服饰相异之外,脸型、眼睛、鼻子、嘴唇、耳朵、肤色、身材、手足,竟然没一处不像,宛然便是那玉像复活。段誉在梦魂之中,已不知几千百遍的想那玉像,此刻眼前亲见,真不如自己身在何世,是人间还是天上?那少女还道他是个疯子,轻呼一声,向后退了两步,说道:“你——你——”

  段誉站起身来,说道:“那日自在石洞之中,拜见神仙姊姊的仙范,已是自庆福缘非浅,不料今日更亲眼见到姊姊容颜。世间真有仙子,当非虚语也。”那少女向小诗道:“他说甚么?他——他是谁?”小诗道:“他就是阿朱、阿碧带来的那个书呆子了。他说会种茶花,夫人倒信了他的胡说八道。”那少女向段誉道:“书呆子,刚才我和她的说话,你都听见了么?”

  段誉笑道:“我姓段名誉,大理国人氏,非书呆子也。神仙姊姊和这位小诗姊姊的言语,我是无意之中都听到了,不过神仙姊姊与小诗姊姊大可放心,小生绝不泄漏片言只语,担保小诗姊姊决计不会受夫人责怪便是。”那少女脸色一沉,道:“谁跟你姊姊妹妹的乱叫?你还不认是书呆子,你几时见过我了?”

  段誉道:“我不叫你神仙姊姊,却叫甚么?”那少女道:“我姓王,你叫我王姑娘就是。”段誉摇头道:“不行,不行,天下姓王的姑娘,何止千千万万,如姑娘这般天仙人物,如何也能只称一声‘王姑娘’?可是叫你作甚么呢?那倒为难得紧了。称你作王仙子么?似乎太俗气。叫你曼陀公主罢?大宋、大理、辽国、吐蕃,那一国没有公主?那一个能跟你相比?”

  耶少女听他口中念念有词,越觉得他呆气十足,不过他这般倾倒备至、失魂落魄的称赞自己美貌,终究心中也有点喜欢,微笑道:“总算你运气好,我妈没将你的两只脚砍了。”段誉道:“令堂夫人和神仙姊姊一般的容貌,只是性情特别了些,动不动就杀人,未免和神仙体态不称——”那少女秀眉微蹙,道:“你赶紧去种茶花罢,别在这里唠唠叨叨的,咱们有要紧话要说呢。”神态之中,便是将他当作个种花的匠人一般。

  段誉却也不以为忤,只盼能多和她说一会话,能多瞧上她几眼,心想:“要引得她心甘情愿的和我说话,只有跟她谈论慕容公子,除此之外,她是甚么事也不会放在心上的。”便道:“天下英雄群集嵩山少林寺,商量大破慕容氏的法子,各门各派的人物当真可到得不少。慕容公子孤身犯险,那可有点不妥。”那少女果真身子一震。段誉不敢直视她的脸色,心下暗道:“她为慕容复这臭小子关心挂怀,我见了她的脸色,说不定会气得流下泪来。”但见到她白色绸衫的下襬不住轻轻颤动,听到她比洞箫还要柔和的声调问道:“少林寺中的情形,你可知道么?你——你快跟我说。”

  段誉听她为般低语央求,心肠一软,立时便想将所知全盘倾吐,但转念一想:“我若是一口气说完了,她便又催我去种茶花,再要寻甚么话题来跟她谈谈说说,那可不容易了。我得短话长说,小题大做,每天只说这么一小点儿,有多长我拖多长,叫她日日来寻我说话,若是寻我不着,那就心痒难搔。”于是咳嗽一声:“我自己是不会武功的,一点都不会,甚么‘金鸡独立’,‘黑虎偷心’,最容易的招式也不会一招。但我家里有一个朋友,名叫朱丹臣,外号叫作‘笔砚书生’,你别瞧他文文弱弱的,好像和我一样,也是个书呆子,嘿,他的武功可真不小。有一天我见他把扇子一收摆动,倒了转来,噗的一声,扇子柄在一条大汉的肩膀上这么一点,那条大汉便缩成了一团,好似一堆烂泥那样,动也不会动了。”

  那少女道:“嗯,这是‘清凉扇’法中的打穴功夫,第三十八招‘透骨凉’,倒转扇柄,斜打肩胛。这位朱先生是昆仑旁支,三因观门下的弟子,这一派的武功,用笔比用扇更是厉害。你说正经的罢,不用跟我说武功。”这一番话若是叫朱丹臣听到了,那是非佩服得五体投地不可,那少女不但说出了这一招的名称手法,连他的师承来历,武学家数,也是清清楚楚。假如是另一个武学名家听了,例如是段誉的伯父段正明、父亲段正淳等,也是要大吃一惊:“怎地这个年轻姑娘,于武学之道,见识如此精辟?”但段誉可真的是不会武功,那姑娘这几句话,倘若传将出去,势将轰动江湖,成为武林中的一件头等大事,可是这姑娘轻描淡写的说来,段誉也只是轻描淡写的听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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