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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九回 曼陀山庄(3)


  他在小船中坐了一会,无聊起来,心想:“我上去瞧瞧这里的曼陀罗花,且看有何异种?”当即上得岸去,一路观赏。只见花林中除了山茶之外,更无别种花卉,连春天最常见的牵牛花、豌豆花、油菜花之类也是一朵都无。但这些山茶花却均平平无奇,唯一的好处,只是得一个‘多’字。他正看之间,鼻中忽闻到一股花香。这花香似浓似淡,令人难以捉摸,正是昨晚在船中所闻到的那股异香。段誉心想:“此间似乎除了山茶之外,不植别种花卉,难道世间竟有一种山茶,能发出这种古里古怪的香气么?”

  他好奇心起,当即循着花香追寻而去,走出数十丈后,只见山茶的品种渐多,偶尔也有一两本乃是佳品。正行之间,那股香气突然间无影无踪,消失得干干净净。段誉东西南北的乱走了一阵,再也寻不到这花香的来路,心想:“我得回去!阿朱和阿碧回来不见了我,只怕心中着急。”转身没行得几步,暗叫一声:“糟糕!”原来他在花林中信步而行,忘了记忆路径,这时要回到小船停泊之处,却是有点儿为难。他大致辨不到方向,心想:“走到水边再说。”

  那知越走越觉不对,突然之间,听得左首林中有人说话,正是阿朱的声音。段誉大喜,心想:“我且在这里等她们一阵,待她们说完了话,就可一齐回去。”只听得阿朱说道:“公子身体很好,饭量也不错。这两个月中,他是在练丐帮的‘打狗棒法’,想来是要和丐帮中的人物较量较量。”段誉心想:“阿朱是在说慕容公子的事,我不该背后偷听旁人的说话,还是走远些好。”可是又不能走得太远,否则她们说完了话我还不知道。便在此时,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轻轻一叹。

  这一声叹息钻入他耳中,段誉不由得全身一震,一颗心怦怦跳动,自觉双颊烧红如火,心想:“这一声叹息如此好听,世上怎能有这种声音?”只听得那声音幽幽问道:“他这次出门,是到那里去?”段誉但听得一声叹息,已是心灵震动,待听到这两句说话,更是全身血液如沸,心中又酸又苦,说不出的羡慕和妒忌:“她问的明明是慕容公子。她对慕容公子这般关切,这般挂在心怀。慕容公子,你何幸而得此仙福?”

  只听阿朱道:“公子出门之时,说是要到洛阳,去会会丐帮中的好手,吕大哥和包先生两位随同公子前去。姑娘放心好啦。”那女子道:“你们看到公子练打狗棒法了么?是不是有甚么为难窒滞之处?”阿碧道:“公子这路棒法,使得很快,从头至尾,便如行云流水一般——”那女子突然“啊!”的一声轻呼,道:“不好!他——他当真使得很快?”阿碧道:“是啊,有甚么不对么?”那女子道:“自然不对。打狗棒法的‘缠’字诀是越慢越好。‘挑’字诀却又要忽快忽慢。一味抢快,就发挥不出这路棒法的精微奥妙之处。你们——可有法子能带个信去给公子么?”

  阿朱“嗯”了一声,道:“公子落脚何处,我们就不知道了,也不知这时候是不是已跟丐帮中的长老们会过面?姑娘,这打狗棒法使得快了,当真很是不妥么?”那女子道:“自然是不妥了,还有甚么可说的。他——他临去之时,为甚么不来见我一趟?”一面说一面顿足,显得又是烦恼,又是关切。段誉听得大为奇怪,心想:“在大理听人说到姑苏慕容氏,无不又敬又畏。但听这位姑娘说来,似乎慕容公子的武功尚须由她指点指点。难道这样一个年轻女子,就有这么大的本领么?”

  只听得那女子走来走去,似乎一时之间无计可施,低声道:“那日我要他学那路步法,他又偏偏不肯学,倘若他会了‘凌波微步’——”段誉听到“凌波微步”四字,禁不住“啊”的一声,急忙掩口,已是不及,那女子喝问:“是谁?”段誉知道掩饰不住,便即咳嗽一声,说道:“在下段誉,观赏贵庄玉茗,擅闯至此,伏乞恕罪。”那女子低声道:“阿朱,是你们同来的那个相公么?”

  阿朱忙道:“是的。这人是个书呆子,姑娘莫去理他,咱们这便去了。”那女子道:“慢着,我写封书信,说明那打狗棒法的要诀,你们拿去设法交给他。”阿朱犹豫道:“这个——夫人曾经说过——”那女子道:“怎么?你们只听夫人的话,不听我的话么?”言语之中,已是微含怒气。阿朱忙道:“姑娘只要不让夫人得知,咱们自然遵命。何况这于公子有益。”那女子道:“你们随我到书房中去取信罢。”阿朱道:“是!”

  段誉自从听了那女子的一声叹息之后,越听越是着迷,听得那女子便要离去,心想这一去之后,只怕从此不能再见,那实是毕生的憾事,我拼着冒昧,受人责怪,务当见她一面,当下说道:“阿碧姊姊,你在这里陪我,成不成?”一面说,一面跨步出来。

  那女子听得他走了出来,惊噫一声,背转了身子。段誉一转过树丛,只见一个身穿白色纱衫的女郎,脸朝花树,但见她身形苗条,长发披向背心,用一根银色丝带轻轻挽着。段誉望着她的背影,只觉这个女郎真乃是神仙中人,身旁似有烟霞轻笼,当真非尘世中人,便深深一揖,说道:“在下段誉,拜见姑娘。”

  那女子左足在地下一顿,道:“阿朱,都是你们闹的,我不见外间不相干的男人。”说着便向前行,几个转折,身形便在山茶花丛中冉冉隐没了。阿碧微微一笑,回过头来,向段誉道:“段公子,这位姑娘脾气好大,咱们快些走罢。”阿朱也轻笑道:“多亏段公子来解围,否则王姑娘非要咱们传书递柬不可,咱姊妹这两条小命,可就有点儿危险了。”

  段誉莽莽撞撞的闯将出来,被那女子说了几句,心下老大没趣,只道阿朱和阿碧定要埋怨,不料她二人反有感激之意,倒非始料之所及。当下三人相偕回到小船之中,阿朱提起木桨,正要划动,阿碧道:“阿朱姊姊,咱们没白衣使者带路,左右也是走不出去,只好等等姑娘的书信。这是为势所逼,夫人就是知道了,也怪不得咱们。”

  阿朱叹了口气,道:“都是这个臭和尚不好——”一句话没说完,忽听得远处传来一声清啸,声若龙吟,浩浩而来。阿朱和阿碧一听到这啸声,同时脸上变色。段誉却也吃了一惊,心想:“这啸声甚是熟悉,啊哟,不好,是我的徒儿南海鳄神来了。嗯,不对,不是他!”原来段誉初遇南海鳄神之时,便曾听到过这龙吟般的啸声,但后来南海鳄神到了他身边,这啸声一招呼,南海鳄神便匆匆赶去,可见作啸者另有其人。阿碧平时本已有楚楚可怜之态,阿朱却一直天真活泼,但这时连阿朱也手足发颤,显得害怕之极。

  阿碧低声道:“段公子,王夫人回来了,大家听天由命就是,你对咱姊妹二人越是凶恶无礼,对你越有好处。”段誉自从私离王府以来,当真是九死一生,经历了无数奇险,心想生死由命,我若是该死,躲也躲不过,怎能对两个俊俏可爱的小姑娘无理?当下向两人微微一笑,说道:“宁可有礼而死,不可无礼而生。阿朱姊姊,你叫我书呆子,这就是书呆子脾气了。”阿朱白了他一眼,叹道:“唉!”

  便在此时,只见湖面上一艘快船,如飞而来,转眼间便已到了近处,那快船船头上雕成龙头之形,张开大口,形状甚是狰狞。那船再驶得近了些时,段誉不觉“啊”的一声,叫了出来。原来龙角上悬着三个人头,都是新近割下的,血肉模糊,令人不敢多看。龙头嘴内獠牙上,也涂上了鲜血。阿朱低声道:“王夫人中途遇敌!所以提早归来,咱们运气真是糟极!”

  眼见那龙首快船驶近岸边,阿朱、阿碧都站起身来,俯首低眉,神态极是尊敬,阿碧向段誉连打手势,要他也站了起来。段誉微笑摇头说道:“待主人出舱说话,我自当起来示敬。男子汉大丈夫,也不必太过谦卑。”龙首快船中,一个女子声音道:“那一个男子,胆敢擅到曼陀山庄来?岂不闻任何男子来到此处,均须斫断双足么?”那声音极具威严,可也是十分的清脆动听。段誉道:“在下段誉,误入宝庄,并非有意擅闯,谨此谢过。”那女子哼的一声,不再理他。

  一会儿快船靠岸,船中走出两个青衣婢女来,一婢纵身一探,已取下龙角上的三颗首级,身手极是矫健。段誉见这两婢背上都插有一柄长剑,心想:“婢女已是如此,主人自是更加了得。反正我也只有一个首级,你要割便割就是。”他一想到“除死无大事”,心下大是坦然。只听舱中女子道:“哼,阿朱、阿碧这两个小蹄子又来了。慕容复这小子就是不学好,鬼鬼祟祟的专做歹事。”阿碧道:“启禀夫人,婢子是受敌人所逐,黑夜中迷失路途,无意间来此。我家公子出门去了,此事与我家公子的确绝无关系。”别瞧她娇娇怯怯,但事到临头,居然也大着胆子的挺身辩白。

  只听得环佩叮咚,船中一对对的走出许多青衣女子来,都是婢女打扮,手中却各执一柄长剑,共时间白刃如霜,剑光照映花气,一直出来了八对女子,连先前那二人共是一十八人。那十八个女子排成两列,执剑腰间,斜向上指,一齐站定后,船中这才走出一个宫装女子。

  段誉一见那女子的形貌,忍不住“啊”的一声惊噫,张口结舌,便如身在梦境,原来这女子一身白色丝质长袍,衣服装饰,竟和大理那洞中玉像一般无异。只是这女子乃是个中年美妇,约莫四十岁左右年纪,洞中玉像却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女。段誉一惊之下,再看那美妇的相貌时,除了年纪不同,脸上极有风霜岁月的痕迹之外,越看越像,竟然是那洞中玉像的亲姊姊一般。阿朱和阿碧见他向王夫人目不转睛的呆看,实在无礼之极,心中都是连珠价的叫苦,连打手势,叫他别看,可是段誉一双眼睛就是盯住在王夫人的脸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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