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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回 两代孽缘(1)


  段正淳侧头避开了那一掌,嗤的一声,已将舒白凤的衣袖拉下了半截。舒白凤转过头来,怒道:“你真要动武么?”段正淳道:“白凤,你——”舒白凤双足一登,轻飘飘的跃到了对面屋上,跟着几个起伏,已在十余丈外。远远听得凌千里的声音喝道:“是谁?”舒白凤道:“是我。”凌千里道:“啊,是王妃——”此后再无声息,眼见她是去得远了。

  段正淳悄立半晌,叹了口气,回入暖阁,却见木婉清脸色惨白,却并不逃走。段正淳走近身去,双手抓住她的手臂,喀的一声,接上了她的关节。木婉清心想:“我用箭射他妻子,不知他要如何折磨我?”却见段正淳颓然坐入椅中,慢慢斟了一杯酒,咕的一声,便喝干了,双眼望着舒白凤跃出去的窗子,呆呆出神,过了半晌,又慢慢斟了一杯酒,咕的一下又喝干。似这么自斟自饮,连喝了十二三杯,一壶干了,便从另一壶里斟酒,斟得极慢,但饮得极快。木婉清越来越不耐烦,叫道:“你要想甚么古怪惨毒的法子整治我,快快下手!”

  段正淳抬起头来,目不转瞬的向她凝视,隔了良久,说道:“真像,真像!我早该便瞧了出来,这般的模样,这般的脾气——”木婉清听得没头没脑,问道:“你说甚么?胡说八道。”段正淳并不答话,忽地站起身来,左掌向后斜劈,飕的一声轻响,身后一枝红烛随掌风而灭,跟着右掌又向后斜劈,又是一枝红烛陡然熄灭,如此连出五掌,劈熄了五枝红烛,眼睛始终向着前面,出掌却如行云流水,潇洒之极。木婉清惊道:“这——这是‘五罗轻烟掌’,你怎么也会?”段正淳苦笑道:“你师父教过你么?”

  木婉清道:“我师父说我功力不够,还不能学。再说,师父说这套掌法她绝不传人,日后要带入棺材之中。”段正淳道:“嗯,她说过绝不传人,日后要带入土中?”木婉清道:“是啊!不过师父当我不在面前之时,常常习练,我暗中却瞧得多了。”段正淳道:“她独自常常使这掌法?”木婉清点头道:“是。师父每次练了这套掌法,便要发脾气骂我。你——你怎么也会?镇南王,似乎你使得比我师父还好。”

  段正淳叹了口气,道:“这‘五罗轻烟掌’,是我教你师父的。”木婉清吃了一惊,可是又不得不信,她见师父掌劈红烛之时,往往一掌不熄,要劈到第二三掌方始奏功,绝不如段正淳这般随心所欲,挥洒自如,结结巴巴的道:“那么你是我师父的师父,是——是我的太师父么?”段正淳摇头道:“不是!”以手支颐,轻轻自言自语:“她每练一次,便要发一次脾气,她说这掌法绝不传人,要带入棺材之中——”木婉清又问:“那么你——”段正淳摇摇手,叫她不要多问,隔了一会,忽然问道:“你今年十八岁,是九月间的生日,是不是?”木婉清跳起身来,奇道:“我的事你甚么都知道,你到底是我师父甚么人?”

  段正淳脸上满是痛苦之色,嘶哑着声音道:“我——我对不起你师父。婉儿,你——”木婉清道:“为甚么?我瞧你这个人挺和气,挺好的啊。”段正淳道:“你师父的名字,她没跟你说么?”木婉清道:“我师父说她叫作‘无名客’,到底姓甚么,叫甚么,我便不知道了。”段正淳道:“这许多年来,你师父怎生过日子?你们住在那里?”

  木婉清道:“我和师父住在一座高山的背后,谁也不见,我从小便是这样。”段正淳道:“你的爹娘是谁?你师父没跟你说过么?”木婉清道:“我师父说,我是个被爹娘遗弃了的孤儿,我师父将我从路边捡回来养大的。”段正淳道:“你恨你爹娘不恨?”木婉清侧着头,轻轻咬着左手的小指头儿。段正淳见着这等情景,不禁心中一酸。

  木婉清见他两滴清泪从脸颊上流了下来,不由得大是奇怪,问道:“你为甚么哭了?”段正淳背转脸去,擦干了泪水,强笑道:“我那里哭了?多喝几杯,酒气上涌。”木婉清不信,道:“我明明见到你哭。女人才哭,男人也会哭么?我从来没见男人哭过,除非是小孩儿。”段正淳见她不明世事,心中更是难过,说道:“婉儿,日后我要好好待你,方能补我一些过失。你有甚么心愿,说给我听,我一定尽力给你办到。”

  木婉清箭射段夫人后,正自十分担忧,听段正淳这般说,喜道:“我用箭射你夫人,你不怪我么?”段正淳道:“正如你说,‘师恩深重,师命难违’,上代的事,不与你相干。我自是不怪你。只是你以后却不可再对我夫人无礼。”木婉清道:“日后师父问起来,那怎么办?”段正淳道:“你带我去见你师父,我亲自跟她说。”木婉清拍手道:“好,好!”随即皱眉道:“我师父常说,天下男子都是负心薄幸之徒,她是从来不见男子的。”

  段正淳脸上闪过一丝奇异神色,问道:“你师父从来不见男子?”木婉清道:“是啊,师父买米买盐,都叫李亚婆去买。有一次李亚婆病了,叫他儿子代买,师父很是生气,叫他远远放在门外,不许他提进屋来。”段正淳叹道:“红棉,红棉,你又何必如此自苦?”

  木婉清道:“你又说‘红棉’了,到底‘红棉’是谁?”段正淳微一踌躇,说道:“这件事不能永远瞒你,你师父的真名字,叫作秦红棉,她外号叫作‘修罗刀’。”木婉清点头道:“嗯,怪不得你夫人一见我发射短箭的手法,便狠狠的问我,修罗刀秦红棉是我甚么人。那时我可真的不知道,倒不是有意撒谎。嘿,原来我师父叫作秦红棉,这名字挺美啊,不知她干么不跟我说。”段正淳道:“我适才弄痛了你手臂,这时候还痛么?”木婉清见他神色温和慈祥,微笑道:“好得多了。咱们去瞧瞧他,好不好?我怕箭上的毒性一时去不净。”段正淳道:“好!”站起身来,又道:“你有甚么心愿,说给我听罢!”

  木婉清突然间满脸红晕,脸色颇为忸怩,低下了头道:“只怕——只怕我射过你夫人,她——她恼了我。”段正淳道:“咱们慢慢求她,或许她将来便不恼了。”木婉清道:“我本来是不求人的,不过为了段郎,求求她也不打紧。”她突然鼓起了勇气,道:“镇南王,我说了我的心愿,你真的——真的一定给我办到么?”

  段正淳道:“但教我力之所及,一定要教你心愿得偿。”木婉清道:“你说过的话,可不许赖。”段正淳脸现微笑,走到她的身边,伸手轻轻抚摸她头发,眼光中爱怜横溢,道:“我自然不赖。”木婉清道:“我和他的婚事,你要给咱们作主,不许他负心薄幸。”说了这几句话,脸上神采焕发。

  段正淳的脸色却越来越青,慢慢退开,坐倒在椅中,良久良久,一言不发。木婉清感到情形不对,道:“你——你不答应么?”段正淳喉音涩滞,语气却极是肯定,说道:“你决计不能嫁给誉儿。”木婉清心中冰冷,颤声道:“为甚么?他——亲口答应了我的。”段正淳只道:“冤孽,冤孽!”

  木婉清道:“他不要我,我——我便杀了他,然后自杀。我——我在师父面前立过誓的。”段正淳缓缓摇头道:“不能!”木婉清道:“我去问他,为甚么不能?”段正淳道:“誉儿也是不知道的。”他见木婉清的神色凄苦,便如是十八年前秦红棉陡闻噩耗时一般,再也无法忍耐,冲口说道:“你不能和誉儿成婚,也不能杀他。”木婉清道:“为甚么啊?”段正淳道:“因为——因为——因为段誉是你的亲哥哥!”

  木婉清一对眼睛睁得大大地,几乎不信自己的耳朵,颤声道:“甚——甚么?你说段郎是我哥哥?”段正淳道:“婉儿,你知道你师父是你甚么人?她是你亲生的母亲。我——我是你的父亲。”木婉清脸上又是惊恐,又是愤怒,再无半分血色,道:“我不信,我不信!”

  突然间窗外幽幽一声长叹,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:“婉儿,咱们回家去罢!”木婉清蓦地回过身来,叫道:“师父!”那窗子呀的一声开了,窗外站着一个中年女子,尖尖的脸蛋,双眉修长,相貌甚美,只是眼光中带着三分倔强,三分凶狠。段正淳见到昔日的情人修罗刀秦红棉突然现身,又是惊诧,又是喜欢,叫道:“红棉,红棉,这几年来,我——我想得你好苦。”秦红棉道:“婉儿出来!这等负心薄幸之人的家里,片刻也停留不得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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