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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回 南海鳄神(1)


  他居高临下,投石极是方便,攀援上山的众汉子和他相距数十丈,暗器射不上来,听到他的喊声,均各停步,但迟疑了片刻,随即在山石后躲躲闪闪的继续爬将上来。段誉将五六块石块乱投下去,只听得啊、啊两声惨呼,两名汉子被石块击中,堕入下面深谷,显是粉身碎骨而亡。段誉自幼从高僧研习佛理,连武艺也不肯学,此时生平第一次杀人,不禁吓得脸如土色。他原意是投石惊走众人,不意竟然连杀两人,虽是明知若不拒敌,敌人上山后自己与木婉清必然无幸,但终究是心中难过之极。其余汉子见势头危急,纷纷回头,有一人逃得急了,陡崖上一个失足,又是摔得尸骨无存。

  段誉呆了半晌,回到木婉清身边,只见她已然坐了起来,倚在山石之上。段誉又惊又喜,道:“木姑娘,你——你好啦!”木婉清不答,一双眼睛凝望着他。目光从面幕的两个孔中射将出来,颇有严峻凶恶之意,段誉柔声劝道:“你躺着再歇一会儿,我去找些水给你喝。”木婉清道:“有人想爬上山来,是不是?”段誉眼中泪水夺眶而出,举袖擦了擦眼泪,呜咽道:“我失手打死了两人,又——又吓得——吓得跌死了一人。”木婉清见他哭泣,好生奇怪,问道:“那便怎样?”

  段誉呜咽道:“上天有好生之德,我——我无故杀人,罪恶非小。”他顿足又道:“这三人家中或有父母妻儿,闻知讯息,定必悲伤万分,我——我如何对得起他们?如何对得起他们的家人?”木婉清才知其理,冷笑道:“你也有父母妻儿,是不是?”段誉道:“我父母是有的,妻儿却还没有。”

  木婉清眼光中突然闪过一阵奇怪的神色,但这目光中一瞬即逝,随即回复原先锋利如刀、寒冷若冰的神情,说道:“他们上得山来,杀不杀你?杀不杀我?”段誉道:“那多半是要杀的。”木婉清道:“哼!你是宁可让人杀死,却不愿杀人?”

  段誉低头沉思,道:“倘若单是为我自己,我绝不愿杀人,不过——不过,我不能让他们害你。”木婉清厉声道:“为甚么?”段誉道:“你救过我,我自然要救你。”木婉清道:“我问你一句话,你若有半分虚言,我袖中短箭立时取你性命。”说着右臂微抬,对准了他。段誉道:“你杀了这许多人,原来短箭是从衣袖中射出来的。”木婉清道:“呆子,你怕不怕我?”段誉道:“你又不会杀我,我怕甚么?”木婉清恶狠狠的道:“你惹恼了我,姑娘未必便不杀你,我问你:你见过我的脸没有?”段誉摇摇头,道:“没有。”

  木婉清道:“当真没有?”她话声越来越低,额上面幕湿了一片,显是用力多了,冷汗不住渗出,但说话声音仍是十分严峻。段誉道:“我何必骗你?”木婉清道:“我昏去之时,你何以不揭我面幕?”段誉摇头道:“我只顾治你背上伤口,没想到此事。”木婉清突然想到一事,又气又急,喘息道:“你——你见到我背上肌肤了?你——你在我背上敷药了?”段誉笑道:“是啊,你的胭脂膏真灵,我万万料想不到这居然是金创药膏。”

  木婉清道:“你过来,扶一扶我。”段誉道:“好!你原不该说这许多话,多歇一会,再想法子逃生。”说着走过去扶她,不料手掌尚未碰到她手臂,突然间啪的一声,左颊上热辣辣的吃了一记耳光。木婉清虽在重伤之余,出手仍是极为沉重,段誉被她打得头晕眼花,身子打了个旋,双手捧住面颊,道:“你——你干么打我?”木婉清怒道:“大胆小贼,你竟敢碰我身上肌肤,竟敢——竟敢看我的背脊——”急怒之下,就此晕了过去,横斜在地。段誉一惊,也不再记她掌掴之恨,忙抢过去扶了她起来。

  只见她背脊上又有大量血水渗出,原来适才她掌掴段誉,用力大了,本在慢慢收口的伤处,复又破裂。段誉心中一怔:“她怪我不该碰她身上肌肤,但若是不救,她势必失血过多而死。事已如此,只好从权,最多不过给她打两记耳光而已。”于是撕下衣襟,给她擦去伤口四周的血渍,但见她肌肤晶莹如玉、皓白如雪,当下不敢多看,匆匆忙忙的挑些胭脂膏儿,给她敷上伤口。

  这一次木婉清不久便即醒转,一双妙目,向他恶狠狠的瞪视。段誉怕她再打,离得她远远地。木婉清道:“你——你又——”她觉到背上伤口处阵阵清凉,知道段誉又替自己敷上了新药。段誉道:“我——我不能见死不救。”木婉清只是喘气,衰弱得说不出话来。段誉听到左首淙淙水声,走过去一看,见是一条清可见底的山溪,于是洗净了双手,俯下身去喝了几口,双手捧着一掬清水,走到木婉清身边,道:“张开嘴来,喝水罢!”木婉清微一迟疑,流了这许多血后,实是口渴得厉害,于是揭起面幕一角,露出嘴来。

  其时日方正中,山顶上阳光明亮,段誉见她下额尖尖,宛然是一张瓜子形的脸蛋,肤色白腻,一如其背,一张樱桃小口灵巧端正,嘴唇甚薄,两排细细的牙齿便如碎玉一般,不由得心中一动:“她——她实在是个绝色美女啊!”这时溪水已从手指缝中不住流下,溅得木婉清半边脸上都是水点,有如玉承明珠、花凝晓露。段誉呆了一呆,不敢多看,转头向着别处。木婉清喝完了他手中溪水,道:“还要,再去拿些来。”段誉依言再去取水,接连捧了三次,木婉清方始解渴。

  段誉爬到崖边张望,只见对面崖上还留着七八名汉子,手中各持弓箭,监视着这边。再向山谷中望时,不见有人爬上,但料知敌人绝不会就此死心,势必是另寻攻山之策,突然间心念动处,寻思:“我服了断肠散后七日必死。后来虽服了解药,那司空玄言道,也不过延得数日之命,何况这崖顶上,有水无食,敌人其实不必攻山,数日之后,我就算毒性不发,咱二人饿也饿死了。”垂头丧气的回到木婉清身前,说道:“可惜这山上没有果子,否则也好采几枚来给你解饥。”

  木婉清道:“这些废话,多说何用?你怎么识得钟家小妞儿?为甚么这么大胆狂妄,假冒了我去救她?”段誉脸现惭愧之色,道:“我乔装你的模样,确是不该。只是事出无奈,也顾不得这许多了,万望你勿怪才好。”木婉清鼻中哼了一声,既不说见怪,也不说不怪。于是段誉将如何在剑湖宫中初识钟灵,如何自己受辱而承她相救等情一一说了。

  木婉清从头至尾听完,冷笑道:“你既不会武功,无端端多管江湖上的闲事,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么?”段誉歉然道:“事情既做下了,懊悔也已无用,只是连累姑娘,我心中好生不安。”木婉清道:“你连累我甚么?这些人的仇怨都是我自己结的,世界上便是没有你这个人,他们还是一般的来围攻于我。只不过若没有你,我便可以了无牵挂——杀个——杀个痛快,胜于在这荒山上饿死。”她说到“了无牵挂”四字,顿了一顿,自己觉得亲口承认牵挂于他,大是不该,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烧。只是面幕遮住了她脸,段誉全没觉得,而她语音有异,段誉也没留神,只道她伤后体弱,说话不畅,便安慰她道:“姑娘休息几天,待背上伤处好了,那时再冲杀出去,他们也未必拦得住姑娘。”木婉清冷笑道:“你倒说得稀松平常,单是那黑白剑史安,我便最多跟他打个平手,何况我又受了伤——”猛听得对面崖上一声厉啸,只震得群山鸣响——

  木婉清一听到这凄厉的啸声,不禁全身一震,颤声道:“他——他来了!”一伸手,抓住了段誉的手臂。只听得那啸声回绕空际,久久不绝,群山所发出的回声来去冲击,段誉耳中听到的声音越来越响,似乎群鬼夜号,齐来索命,其时虽是天光白日,他一剎那间好似眼前天也黑了下来,只觉得木婉清的手掌不住发抖,想是心中也已害怕之极。他自和她相识以来,见她虽在强仇环伺之下,仍是镇定如恒,视敌人有如无物,但这啸声一作,居然连天不怕、地不怕,只有人家怕她,绝无她怕人家的香药叉木婉清,也是心惊胆寒,然则来人厉害可怖,自是可想而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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