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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回 黑衣女子(2)


  段誉道:“在下段誉,身无半点武功,你要杀要剐,任你所为。但你若放了我出去,你这种滥杀无辜的残暴之行,我必宣扬于江湖,好让人人得知钟万仇是何等样人。”钟万仇不怒反笑,仰天“哈哈”两声,说道:“钟万仇是何等样人,难道江湖上还不知道么?你这小子有没有听见过我当年在江湖上的外号?”段誉道:“不知。”钟万仇道:“在下钟万仇,外号人称‘见人就杀’!”说着这几个字时,竟是十分的洋洋自得。

  段誉微微一惊,随即胸中升起一团正气,朗声道:“原来滥杀无辜,原来你的本性,不过好杀之人,向来天不怕,地不怕,那有似你这等畏首畏尾,怕前怕后。”,似乎触痛了他的心事,一时却不发作。段誉此时早已不顾生死,又道:“我瞧你武功高强,只道是条铁铮铮的好汉子,若是打不过人家,索性舍了性命不要,跟他拚个同归于尽,偏偏躲躲闪闪,唯恐旁人泄漏了你藏身之所,折磨几个无还手之力的女子,这——这难道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行径么?”

  钟万仇脸上青一阵、红一阵,似乎段誉所说,句句打中了他的心坎,只见他眸子中凶光猛射,看来举手便要杀人,呆了半晌,突然间砰砰两拳,将一张桌子打得塌了半边,跟着一腿踢出,墙壁上露出一个大洞。他双手掩面,叫道:“我是胆小鬼,我是胆小鬼!”猛地发足向外奔出。

  在这当时,钟夫人吓得全身摇摇欲倒,手扶墙壁,没想到丈夫这次竟没出手杀了段誉。她转身来,问道:“段公子,你——你当真不会武功?”说着轻轻在他后心轻拍了一拍。这所拍之处,乃是人身要害,只要她内劲稍吐,段誉不死既伤,但段誉确是不会半点武功,丝毫不知危险,坦然道:“晚生没练过武功,这等伤人害人的功夫,实是不屑学得。”

  钟夫人道:“你——你好大的胆子,竟是和他——和他一模一样。”段誉道:“和谁一模一样?”钟夫人又是脸上一红,不答他的话,拍了两下手,招呼那丫鬟进来,道:“给这两位姑娘敷上金创药,莫让她们失血过多。”那丫鬟答应,抱着施云、范霞进了厢房之中,瞧她神色竟是丝毫不以为异,看来这等杀人残肢之事,她是司空见惯了。

  钟夫人一手支颐,暗自凝思,脸上神色不定,显是心中有一件极大的疑难无法决断。段誉适才激于一时义愤,出言向钟万仇冲撞,原是拚了一死,但这时看到地下几滩殷红的血迹,心下却又不禁怕了起来,暗道:“我得快快设法逃走,否则不但性命难保,而且死得惨不堪言。”

  他几步跨到门边,向钟夫人一揖,道:“晚生讯已带到,便请钟夫人急速设法,相救令爱。”钟夫人道:“公子且慢。”段誉停住了步。钟夫人道:“公子有所不知,外子当年曾立下重誓,终身不出此谷一步。小女为人所擒,外子是决许不能去搭救于她……嗯,事到如今,我随公子去罢。”

  段誉又惊又喜道:“钟夫人能和我同去,那是再好也没有了。”他忽然想起钟灵说过的一句话,问道:“夫人能治得金灵子之毒么?”钟夫人摇了摇头,道:“我不能治。”段誉道:“那么——那么……”钟夫人回进卧室,匆匆留下一张字条,收拾了几件随身衣物,转身出来,说道:“咱们走罢!”当先便行。段誉百忙中拾起地下的青灵子,盘在腰间。

  别瞧她娇怯怯的模样,脚下却比段誉快速得多。段誉终是不放心,说道:“夫人既不会治疗蛇毒,只怕神农帮不肯便放了令爱。”钟夫人淡淡的道:“谁要他放人?神农帮胆敢扣留我女儿,要挟于我,那是活得不耐烦了。我不会救人,难道杀人也不会么?”段誉不禁打了个寒噤,只觉钟夫人这几句轻描淡写的言语之中,所含杀人如草芥之意,实不下于钟万仇那种凶神恶煞的行径,但他一表斯文腼腆,相形之下,似乎只有更加的令人可怕。

  两人说话之间,已奔出里许,忽听得一人厉声喊道:“夫人,你——你到那儿去?”段誉回过头来,只见正是钟万仇,从大路上如飞般追来。钟夫人伸手穿到段誉腋下,喝道:“快!”提起他身子,疾窜而前。段誉双足离地,在钟夫人提掖之下,已是身不由主。二前一后,三人都是如同星驰电掣,一息间奔出数十丈。钟夫人的轻功比之丈夫尚高一筹,但她终究多带了个人,被钟万仇渐渐追了上来。段誉心下焦急,知道只须一出谷口,钟万仇信守毒誓,便不会追出谷来,心中转过一个念头:“武功虽是害人之物,但我若学会轻功,却是有益无害。”这时恨不得自己能快奔几步。

  眼见离谷口已不过十余丈,段誉觉到钟万仇的呼吸,竟已喷到后颈。突然嗤的一声响,段誉背上一凉,后心衣服被钟万仇扯去了一块。钟夫人左手运劲一送,将段誉掷出丈许,喝道:“快跑!”右手已抽出长剑,向后刺去,要阻止钟万仇追阻,若凭钟万仇的武功,这一剑自是刺他不中,何况钟夫人更是绝无伤害丈夫之意,不料她一剑刺出,只觉剑身微微受阻,剑尖竟已刺中了丈夫胸口。原来钟万仇不避不让,甘受妻子这一剑。

  钟夫人大吃一惊,急忙回头,当下不敢拔剑,只见丈夫一脸愤激之色,眼眶中隐隐含泪,胸口殷红一滩,道:“婉清,你……终于要离我而去了?”钟夫人见自己这一剑刺中他胸口正中,虽不及心,但剑锋深入数寸,丈夫生死难料,惶急之下,忙拔出长剑,扑上去按住他的剑创,但见血如泉涌,从手指缝中喷了出来。钟夫人怒道:“你为甚么不避?”钟万仇苦笑道:“你既要离我而去,我还不如死了的好。”钟夫人道:“谁说我离你而去?我出去几天就回来的。我是去救咱们女儿。”三言两语,将钟灵被神农帮擒住的事说了。

  段誉见到这等情形,吓得呆了,定了定神,忙撕下衣襟,手忙脚乱的来给钟万仇裹伤,不料钟万仇忽地飞出左腿,将他踢了个觔斗,喝道:“小杂种,我不要见你。”问钟夫人道:“你是骗我的,我不信。明明是他……是他来叫你去。这小杂种便是成了灰,我也认得他……他还出言羞辱于我……”说着大咳起来,这一咳,伤口中的血流得更加厉害了。他突然记起一事,向段誉道:“上来啊,我虽是身受重伤,未必便怕你的一阳指!上来动手啊。”

  段誉这一交摔跌,左颊撞上了一块小小的尖石,狼狈万状的爬了起来,半边脸上都是鲜血,说道:“在下江南段誉,实不会甚么一阳指、二阳指。”钟万仇又咳了几声,怒道:“小杂种,你装甚么蒜?你……你去叫你的老子来罢!”他这一发怒,咳得更加狠了。钟夫人道:“你这时瞎疑心的老毛病终究不肯改。你既不能信我,不如我先在你面前死了干净。”说着拾起地下长剑,便往颈中刎去。

  钟万仇一把抢过,脸上登现喜色,道:“娘子,你真的不是随这小杂种而去?”钟夫人嗔道:“人家是好好的段公子,甚么老杂种,小杂种的!我随段公子去是要杀尽神农帮,救回咱们的宝贝女儿。”钟万仇虽在重伤之下,但见妻子轻嗔薄怒,爱怜之情更甚,陪笑道:“既然如此,那就算是我的不是。”

  钟夫人察看他的伤口,但见鲜血兀自泊泊涌出,流泪道:“怎——怎样是好?”钟万仇大喜,伸手拦住她腰,道:“婉清,你为我这么担心,我便是立时死去,也不枉了。”钟夫人晕生双颊,轻轻推开了他,道:“段公子在这儿,你也这么疯疯颠颠的。”她见丈夫神情委顿,脸色渐白,心下也怕了起来,道:“我不去救灵儿啦,她自己闯的祸,让她自己听天由命罢。”扶起了丈夫,问段誉道:“段公子,你去跟司空玄说,我丈夫已经——已经死了。他若是胆敢动我女儿一根毫毛,叫他别忘了‘香药叉木婉清’的辣手。”

  段誉见到这等情景,料想钟万仇固是不能亲行,钟夫人也不能舍了丈夫而去搭救女儿,凭着“香药叉木婉清”这六个字,是否能吓到司空玄,实在大有疑问,看来自己腹中这“断肠散”的剧毒,那是万万不能解救的了。他一怔之下,心想:“事已至此,多说也是无益。”便道:“既是如此,晚生这便前去传话。”

  钟夫人见他说去便去,发足即行,作事之潇洒无碍,又使她记起心中那个人来,叫道:“段公子,我还有一句话说。”轻轻放开钟万仇的身子,纵到段誉身前,从怀中摸了一件物事出来,塞在段誉手中,低声道:“你将这东西赶去交给段正淳——”段誉听到“段正淳”三字,脸上忍不住变色。木婉清心细如发。说到“段正明”这三字时,原是在注视段誉的脸色,当下轻轻叹了口气道:“你还想瞒我么?盼你能及时赶到,救得灵儿和你自己的性命。”不等段誉回答,转身奔到丈夫身畔,扶起了他,径自去了。

  段誉提起手来,一看钟夫人塞在他手中之物,原来是一只镶嵌得极精致的黄金钿盒,他揭开盒盖,见盒中一块纸片,色变淡黄,显是时日已久,纸上隐隐还溅着几滴血迹,上写“癸亥年二月初五丑时”十字,笔致娟秀,似是出于女子之手,此外更无别物。段誉心道:“这是那一个人的生辰八字?钟夫人要我去交给爹爹,不知有何用意?这生辰八字,如何能救得钟姑娘和我的性命?钟夫人似已猜到我是爹爹的儿子,这钟万仇口口声声骂我,看来也认出咱父子容貌相似,难道他和爹爹有仇么?”正沉吟间,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叫道:“段公子慢走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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