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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回 神驰目弦(3)


  他磕到五六百个头,已觉腰酸骨痛,头颈渐渐僵硬,但想无论如何必须支持到底,要磕到一千个头才罢。待磕到八百余下,那个小蒲团竟慢慢低陷下去,每磕一个头,小蒲团便陷下少许——

  又磕了几十个头,忽见地下陷入之处,露出三个小箭头,斜斜向上,对准了他的额角,箭头上隐隐闪着蓝光,箭杆上一圈圈的都是钢丝弹簧。段誉微一沉吟,已明其理,暗道:“好险,好险,原来这里装着毒箭,幸亏我是恭恭敬敬的磕头,这蒲头慢慢陷下,毒箭才不发射。倘若我用力在蒲团上踹得几脚,带动机括,毒箭便射入我小腹了。我磕足一千个头,且看有如何变故。”当下又磕了数十个头,那蒲团越陷越深,露出一块铜片,上面刻得有字。

  段誉也不去看,直至足足一千个头磕完,这才慢慢伸手去,轻轻拿起铜片,倒也并无其他机括。只见这铜片也是铜绿班烂,上面用细针刻得有几行字道:“汝既磕足千头,便已为我弟子,此后遭遇,惨不堪言,汝其无悔。本门盖世武功,尽在各处石室之中,望静心参悟。”

  段誉一看之下,好生失望,他为心不肯学武,这才离家出走,怎肯再来参悟甚么盖世武功?当下将铜片小心放归原处,站起身来,双腿麻得几乎摔倒,自知三日不食,体力已是疲惫之极,心想:“我须得急觅出路,免误性命。”但对这玉像终是恋恋不舍,回头又看一眼。

  这一眼不看便罢了,只与玉像的双眸一对,心下便又痴痴的颠倒起来,又呆看了半晌,这才一揖到地,说道:“神仙姊姊,我不做你弟子,你的盖世武功我也是不学的。今日我身有要事,只得暂且别过,救出钟家姑娘之后,再来和姊姊相聚。”狠一狠心,大踏步走出石室,只见室旁一条石级,斜向上引,段誉跨步而上,一步三犹豫,几次三番的想回头去再瞧瞧那位玉美人,化了好大决心,这才克制住了。走到一百多级时,已转了三个弯,隐隐听到轰隆轰隆的水声,又行二百余级,水声已是振耳欲聋,前面并有光亮透入。段誉加快脚步,走到石级的尽头,前面是个仅可容身的洞穴,他探头向外一张,只吓得心中怦怦乱跳。

  原来一眼望出去,外边怒涛汹涌,水流湍急,竟是一条大江。江边两岸山石壁立,嶙峋峨嵯,段誉一看这等情势,已是到了澜沧江畔。他又惊又喜,从洞中爬了出来,见容身之处离江面有十来丈高,江水纵然大涨,也不会淹进洞来,但要上到平地,却也得攀过几处断涧危崖。段誉靠着青灵子之助,手脚齐用,狼狈不堪的爬了上去。他将四下里地形牢牢记在心中,以备救人之事一了,再来此处。

  这两岸尽是山石,小路也没一条,段誉走出七八里地,见到一株野生桃树,树上结实累累,他采来吃了个饱,精神为之一振,又走了十余里,才发现小径。沿着这小径行去,将近黄昏,方觅到一条过江的铁索桥,只见桥边石上,刻着“善人渡”三个大字。

  段誉一见“善人渡”三字,心下又是一喜,原来钟灵指点他的途径,正是要过“善人渡”的铁索桥。当下扶着铁索,从桥上走了过去。那桥共是四条铁索构成,两条在下,上铺木板,以供行走,两条在旁作这扶手,段誉一踏上桥,几条铁索便是一晃一晃,行到江心,铁索晃得更是厉害,一瞥眼间,但见江水荡荡,如快马奔腾般从脚底飞过,只要一个失足,卷入江水,任你多好的水性未必能够活命。他不敢向下再看,双眼望前,战战兢兢,一步步的挨到了桥头。

  他坐在桥边歇了一阵,这才依着钟灵指点的路径,快步而行。钟灵所居的山谷,据说叫做“万劫谷”,入口处乃是一个坟墓。段誉弯弯曲曲的行走,绕山坳,穿森林,到得那墓地时天色已是昏黑。他从左数起,数到第七座大坟,只见坟前一块墓碑,上写“万仇段之墓”五个大字,段誉心中一怔,寻思:“这名好生奇怪,怎么叫做‘仇段’?”

  那日钟灵和他分手之时,说的是从左首数起的第七座大坟,没提到墓碑上所刻死者的名字,此刻段誉见到“万仇段”三字,心下不免暗自嘀咕,但眼见四下里暮霭阵阵,树影摇动,放眼所至,尽是高高低低的坟墓,不敢多所耽搁,便照着钟灵的指点,将坟碑用力往左一扳,跟着又往右连扳两下,再左两次,然后在碑上五字的中间一行字用力踢了三脚。这中间一个字正是“段”字,段誉性子向来倜傥潇洒,三脚踢过,心下暗笑:“倘若是我爹爹,他一定不肯在这‘段’字上连踢三脚。”

  正转念间,只见坟旁两块大石忽然翻倒,露出一个入口之处,段誉向内一张,黑越越地甚么也瞧不见,当下大着胆子,走进坟去,摸索着转了个弯,只见数丈外一灯如豆,发出淡淡黄光。他向灯走近,心中突的一跳,原来灯旁放着一口棺材。他依着钟灵吩咐,一口吹熄了灯,四下登时黑漆一团,过了好一会,但听得呀呀声响,那棺材盖开了,一个女子声音问道:“是小姐回来了么?”

  段誉道:“在下段誉,受钟姑娘之托,前来拜见谷主。”那少女“咦”的一声,似乎颇感惊讶,道:“你——你是外人么?我家小姐呢?”段誉道:“钟姑娘遭遇凶险,在下赶来报讯。”那女子道:“你等一会,待我禀报夫人知道。”段誉道:“如此甚好。”心道:“钟姑娘叫我先见母亲,看来此事甚有指望。”

  他在黑暗中站了约有一顿饭时分,只听得脚步之声走近,先前那女子说道:“夫人有请。”段誉道:“我瞧不见。”黑暗中一只手伸了过来,拉他的左手,引导他跨入棺材之中,沿着石级向前走去。行出数百步,眼前豁然开朗,来到一片种满了花草之地。领路的女子放开他手,道:“尊客请随我来。”月光之下,段誉见她约莫十七八岁年纪,衣饰作丫鬟打扮,想是服侍钟灵的婢女了,问道:“姊姊如何称呼?”那丫鬟回头摇了摇手,示意要他不可说话。段誉见她脸有惊恐之色,便也不敢再问。

  那丫鬟引着他穿过一座树林,沿着小径向左首走去,来到一间瓦屋之前。她在门上轻轻敲了三下,那门缓缓打开,她向段誉招招手,让在一旁,请他先行。段誉走进门去,见是一间小厅,桌上点着一枝巨烛,桌椅精致,壁间悬有书画,长几上陈设着鼎彝玉器之属,厅虽不大,布置却极高雅。他坐下后,那丫鬟献上茶来,说道:“公子请用茶,夫人便即前来相见。”

  段誉喝了两口茶,听得环佩丁东,内堂走了一个妇人出来,身穿绿色绸衫,约莫四十岁左右年纪,容色清秀,眉目间依稀与钟灵甚是相似,知道便是钟夫人了。段誉站起身来,长揖到地,说道:“晚生段誉,拜见伯母。”钟夫人微微一怔,裣衽回礼,说道:“公子万福!”一抬头看到他的容貌,不禁脸上变色,身子一晃,踉跄着退了两步,喘息道:“你——你——”段誉道:“伯母!”钟夫人道:“你——你也姓段?”

  段誉记起钟灵曾叫他最好不要自称姓段,但他想天下姓段之人甚多,云南一地,更不知有几千万个段姓男子,未必姓段的便都会一阳指,因此也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,这时见钟夫人神色惊惶,才知钟灵之话虽有深意,但再要撒谎,已来不及了,只得道:“晚生姓段。”钟夫人道:“公子仙乡何处?令尊名讳如何称呼?”段誉心想:“这两件事可得说个大谎了,免得被她猜破我的身世。”便道:“晚生是江南临安府人氏,家父单名一个‘龙’字。”

  钟夫人长嘘了一口气,道:“公子请坐。”两人坐下后,钟夫人左看右瞧,不住的打量于他。段誉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,说道:“令嫒身遭危难,晚生特来报讯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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