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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回 失剑谱万圭疑心 见奸情戚芳惊魂(3)


  万震山道:“有敌人找上咱们来啦,你知不知道?”鲁坤道:“是谁,弟子不知。”万震山道:“这人假扮了一个卖药郎中,今日来过咱们家里。”戚芳暗自心惊:“难道他知道这卖药郎中是谁?”鲁坤道:“弟子听吴师弟说起过。但这敌人是谁啊?”万震山道:“这人乔装改扮了,我没亲眼见到,还摸不准他底细。明儿一早,你到城北一带去仔细查查。你先出去,待会我还有事分派。”鲁坤答应了出去。

  万震山又逐一叫四弟子孙均、五弟子卜垣进来,说的话大致相同,只是叫孙均到城南一带仔细查查,叫卜垣到城东一带察访。吩咐卜垣之时,随口加上一句:“让吴坎查访城西一带,冯坦和沈城策应报讯。你万师哥伤势未痊,不能出去了。”卜垣道:“是,万师哥还当多多休养。”开门出去。

  戚芳知道,这些话都是故意说给吴坎听的,好令他不起疑心。只听得万震山道:“吴坎进来!”这声音和召唤鲁坤等人之时一模一样,既不更为严厉,也不特别温和。戚芳见房门又打开了,吴坎的右脚跨进门坎之时,有点迟疑,但终于走了进来。这双脚向着万震山移了几步,站住了。戚芳见他的长袍下摆微动,知道他心中害怕,身子在发抖。

  只听万震山道:“有敌人找上咱们来啦,你知不知道?”吴坎道:“弟子在门外听师父说。便是那个卖药郎中。这人是弟子引他进来给万师哥看病的,真没想到是敌人,师父原谅。”万震山道:“这人是乔装改扮了的,你看他不出,也怪你不得。明天一早,你到城西一带查察查察,如果见到他,务须留神他的动静。”吴坎道:“是!”

  突然之间,万震山双脚一动,站了起来,戚芳忍不住伸手揭开床帷一角,向外张去,一看之下,不由得大惊失色,险些失声叫了起来。

  戚芳从床底一眼瞧将出去,只惊得目瞪口呆,只见万震山双手扼住了吴坎咽喉,吴坎刚伸手使劲去扳万震山的两手,却是毫无效用。但见吴坎的一对眼睛向外凸出,像金鱼一般,越睁越大。万震山的两只手手背上被吴坎的指甲抓出一道道血痕,但他扼住了吴坎咽喉,说甚么也不放手。吴坎一双手慢慢张了开来,无力抗拒。戚芳见他的舌头也伸了出来,神情十分可怖,不禁一颗心跳得十分厉害。

  过了一会,万震山松开双手,将吴坎放在椅上,他早有预备,在桌上拿起两张事先浸湿了的棉纸,贴在吴坎的口鼻之上。这么一来,吴坎再也不能呼吸,也就不能醒转。

  戚芳心想:“公公说过,他们是荆州的世家,不能随便杀人。吴坎的父亲听说是个乡绅,决不能就此罢休,这件事可闹得更加火了。”便在这时,忽听得万震山大声喝道:“你做的事,快快自己招认了吧,难道还要我动手不成?”戚芳又是大吃一惊:“原来公公早瞧见了我。唉,有什么法子,只好出去,反正我也是不想活了!”可是心中却也并不惊惶,反而有释然之感:“死在他手里也好,反正我是不想活了!”她正要从床底出去,忽听得吴坎说道:“师父,你……要我招认甚么?”

  戚芳这一惊实在是非同小可,怎么吴坎又说起话来,难道是他死而复生了?但,明明不是,他斜倚在椅上,动也不动。戚芳从床底望将出去,看到万震山的嘴唇在动。“甚么?是公公在说话,不是吴坎说的。但明明是吴坎的声音?”只听得万震山又大声道:“招认甚么?哼,你里应外合,勾结匪人,想要在荆州城里做一件大大的案子。”

  “师父,做……甚么案子?”

  这一次戚芳看得清清楚楚了,确是万震山在学着吴坎的声音,难为他学得这么像。”公公居然有这种学人说话的本领,我怎么不知道,他这么大声学吴坎的声音说话,有甚么用意?”她内心已隐隐想到了一件事,但那只是朦朦胧胧的一团影子,一点也想不明白,她内心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。

  只听万震山道:“哼,你还道我不知道么?你带了那个卖药郎中来到荆州城,这人其实是个江洋大盗,你和他勾结,想要闯进……”

  “师父……闯进甚么?”

  “要闯进凌知府公馆,去偷盗一份机密文件,是不是?你……你还想抵赖?”

  “师父,你……你怎么知道?师父,请你老人家瞧在弟子平日对你孝顺的份上,这件事一笔勾销,弟子再也不敢了!”

  “这样一件大事,哪容易这么一笔勾销?”

  戚芳发觉了,万震山学吴坎的口音说话,其实并不很像,只是他压低了嗓门,说得十分含糊,而且每一句话中总是带上“师父”的称呼,自己不断的自称“弟子”,在房外听来,自然会当这是吴坎在说话。

  何况,大家眼见吴坎走进房来,听到他和万震山说话,接着再说之时,声音虽然不像,但除了吴坎之外,又怎会另有旁人?

  只见万震山轻轻托起吴坎的尸身,慢慢弯下腰来,左手掀开了床幔。戚芳吓得一颗心几乎停止了跳动:“这一下公公定然是发现了我,他是非扼死我不可了!”灯光朦胧之下,只见一个脑袋从床底下钻了进来,那是吴坎的脑袋,眼睛睁得大大地,像一尾金鱼那样。戚芳只有拚命的向旁退让,但吴坎的尸身不住挤了进来,碰到在她的腿,又碰到了她的腰。

  只听万震山厉声道:“吴坎,你还不跪下?我绑了你去见凌知府。饶与不饶,是他的事,我可作不了主。”

  “师父,你当真不能饶恕弟子么?”

  “调教出这样的弟子来,万家的颜面也给你丢光了,我……我还能饶你?”

  戚芳见他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来,轻轻插入了自己的胸膛。他胸口衣内显然是垫着一块软木、湿泥、面饼之类的东西,那匕首插了进去,便即留着不动。

  戚芳心中刚有些明白,便听得万震山大声道:“还不跪下!”跟着压低嗓子学着吴坎的声音道:“师父,这是你逼我的,须怪不得弟子!”万震山大叫一声:“哎哟!”飞起一腿,踢开了窗子,叫道:“小贼,你……你竟敢行凶!”

  只听得砰的一声,有人踢开房门,鲁坤、孙均、卜垣等众弟子都涌了进来。万震山按住胸口,手指间竟有鲜血流下(多半手中拿着一小瓶红水),他身子摇摇晃晃,指着窗口,道:“小贼……刺了我一刀,逃走了!快……快追!”说了这几句话,身子一斜,倒在床上。万圭惊叫:“爹爹,爹爹,你伤得怎样?”

  鲁坤、孙均、卜垣、冯坦、沈城五个人,都跃出窗子,大呼小叫的追了出去。府中前前后后,许多人都惊了起来。

  戚芳伏在床底,只觉得吴坎的尸身越来越冷。她很是害怕,可是一动也不敢动。公公躺在床上,丈夫站在床前。只听得万震山低声问道:“有人起疑没有?”万圭道:“没有。你装得像。便像杀戚长发那样,没半点破绽。”

  “便像杀戚长发那样,没半点破绽!”这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匕首,刺入了戚芳心中。她本已隐隐约约觉察到了这件恐怖的事,但她决计不敢相信。“公公一直对我和颜悦色,丈夫向来温柔体贴,怎么会杀害我爹爹?”但这一次她是亲眼看见了,他们布置了这样一个巧妙机关,杀了吴坎。那日她在书房外听到“父亲和万震山争吵”,见到“万震山被父亲刺了一刀”,见到“父亲越窗逃走”,显然,那也是万震山布置的机关,在那时候,父亲早已被他害死了,他……他学着父亲的口音,怪不得父亲当时的口声嘶哑,和平时大异。

  如果不是阴差阳错,她伏在床底,亲眼见到了这场惨剧,却如何能够相信?

  只听得万圭道:“那贱人怎样?我这么放过了她?”万震山道:“慢慢再找她来料理便是。咱们要做得人不知、鬼不觉,别败坏了万家的门风,损及我父子的声名。”万圭道:“是,爹爹想得真是周到。哎哟……”万震山道:“怎么?”万圭道:“儿子手上的伤处又痛了起来。”万震山道:“嗯!”这件事,他可是束手无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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