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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回 月影深谷血刀暖 星摇峭壁铁枪寒(6)


  血刀僧心想多挨一刻,便多一分危险,不知如何,自己竟是半点力气也没有了,想要支撑起来走上两步,也是不能,说道:“好孩儿,听师祖爷爷的话,快将这家伙杀了!”

  水笙一回过头来,只见父亲脑袋上一片血肉模糊,死状极惨,想起他平时对自己的慈爱,骨肉情深,几乎又欲晕去。水岱祈求狄云将自己打死,水笙原是亲耳听见,但这时哀痛之下,早已想不到这些是非曲直,只知道狄云一棍将父亲打得脑浆迸裂,胸中悲愤,难以抑制,突觉一股热气从丹田中冲将上来。

  内功练到十分高深之人,体内真气运行自如,原能以真气冲开被封的穴道。但要练到这等境界,那是非同小可之事,花铁干尚自不能,何况水笙?可是每个人在临到大危难,大激动的特殊变故之时,体内潜能忽生,往往能做出平时绝难做到的事来。常人在火灾时能举数百斤重物,遇疯狗咬时能一跃而逃上高墙,皆是此类。这时水笙极度悲愤之下,体气激荡,被封的穴道竟自开了。也不知她从那里来的一股力气,蓦地里一跃而起,拾起狄云打死她父亲的那根树枝,夹头夹脑的向狄云打去。

  狄云左躲右闪,虽是避开了脸门上的要害之处,但脸上、脑后、耳旁、肩头,接连给她击中了十二三下,实是痛不可当。他一面伸手挡架,口中叫道:“你干什么打我?是你爹爹求我杀他的。”水笙一凛,想起此言不错,呆得一呆,登时便泄了气,软倒在狄云之身旁,放声大哭起来。

  血刀老祖听得狄云说道:“是你爹爹求我杀他的。”心念一转之下,已明白了这中间的原委,不禁大怒:“这小子避抗师命,竟去相助敌人,当真是大逆不道。”一怒之下,便想提刀将他杀了,但手臂略动,便即想起自己内力耗竭,处境十分危险。这血刀僧狡猾多智,竟是丝毫不动声色,微笑说道:“乖徒儿,你看住这女娃儿,别让她发蛮。她是你的人了,你爱怎样整治她,师祖爷爷任你自便。”

  花铁干在旁瞧出了端倪,叫道:“水侄女,你过来,我有几句话跟你说。”他知道血刀僧此刻手无缚鸡之力,已不足患,狄云双足残废,四人中倒是水笙最强,要待低声说给她听,叫她乘机除去二僧。哪知道水笙恨极了他卑鄙懦怯,心想:“若不是你弃枪投降,我爹爹也不致丧命。”听得花铁干叫她,竟是不理不睬。

  花铁干又道:“水侄女,你要脱却困境,眼前是唯一良机。你过来,我跟你说。”血刀僧怒道:“你啰里啰嗦什么,再不闭嘴,我一刀将你杀了。”花铁干却也不敢真和他顶撞,只是不住的向水笙使眼色。水笙怒道:“有什么话,尽管说好了,鬼鬼祟祟的干什么?”花铁干心想:“眼见这恶老僧正在运气恢复内力。他只要恢复得一分,能提得起刀子,定是先将我杀了。时机迫促,我说得越快越好。”便道:“水侄女,你瞧这位老和尚,他剧斗之余,内力耗得干干净净。坐在地下,站也站不起来了。”他为人谨慎,明知血刀僧此刻无力加害自己,却也不敢对他失了敬意,仍是称之为“这位老和尚”。

  水笙向血刀僧瞧去,果见他斜卧雪地之中,情状极是狼狈,想起杀父之仇。也不理会花铁干之言是真是假,举起手中的树枝,当头向血刀僧打了下去。

  血刀僧老奸巨猾,当花铁干一再招呼水笙过去,便知他的心意,心中暗暗着急,飞快的转着念头,寻思:“这女娃儿若来加害于我,那便如何?”他又提了两次气,只觉丹田中空荡荡地,反比先前更是软弱,一时彷徨无计,水笙手中的树棍却已当头打来。

  水笙心急父仇,这一棍打下,手上全无章法,她擅使的兵刃乃是长剑,本来不会棍法,是以一剑打出,腋底门户大开,露出老大破绽。血刀僧身子略侧,暗暗将手中拿着那根花铁干的短枪,从胸旁斜伸出来,只是他实在太过衰弱,想将短枪的枪头掉将过来,也是有心无力,只得将枪杆尾端,对准了水笙腋下的“大包穴”。水笙悲愤之下,那防到他另生诡计,一棍击下,结结实实的打在血刀僧脸上,登时打得他皮破肉绽,但便在此时,只觉得腋下穴道上一麻,四肢酸软,身子向前摔了下去,跌在血刀僧的身旁。

  血刀僧给她一棍打得头晕眼花,但也知计策生效,水笙自行将“大包穴”撞到枪杆上去,自己点了自己的穴道。他得意之下哈哈大笑,说道:“姓花的老贼,你说我气力衰竭,怎地我又能制住了她?”他以枪杆对准水笙穴道来路,让她自行撞上来的手法,给他和水笙两人的身子遮住,花铁干和狄云都没有瞧见,均以为确是他出手点倒水笙。花铁干又惊又惧,没口子的道:“老前辈神功非常,凡夫俗子是井蛙之见,当真是料想不到。老前辈如此深厚的内力,莫说举世无双,的的确确是空前绝后了。”他满口恭维血刀僧,但话声发颤,足见他心中恐惧无比。

  血刀僧出奇计制住水笙,暗叫:“惭愧!”自知虽是暂免杀身之祸,但水笙穴道被撞,只是寻常的外力,并非自己指力所点,劲力不透穴道深处,过不多时,她穴道自行解开。这种幸运之事可一而不可再,她若是拾起雪地中的血刀来斩杀自己,就算再用枪杆撞中她的穴道,自己的头颅也已飞向半天了,务须在这短短的喘息时刻之中,恢复少许功力,要赶着在水笙的穴道解开前,自已能站立不动。

  血刀僧当下一言不发,缓缓吐纳。这时他便要盘膝而坐,也是不能。水笙躺卧之处,离血刀僧不到三尺,初时极为惶急,不知这恶僧下一步将如何对付自己,过了好一会,见他毫无动静,才悄悄放心。

  雪地中散卧着四人,各有心事。狄云头上、肩上、手上、脚上,到处疼痛难当,除了咬牙忍住呻吟,已无余力思索将来如何。血刀僧深知自己内力损耗极是厉害,别说复原二三成真气,便是要勉强行动,也是非两三个时辰莫办,而且是欲速则不达,这内力的事情,非强求能至,花铁干是非到次日,难以行动,最大的危险,仍是在水笙身上。

  那知道水笙伤痛已极,体力难以支持,躺了一会,竟尔昏昏睡去。血刀僧心中一喜:“最好你一睡便是五六个时辰,那便不足忧矣。”这一节花铁干也瞧了出来,知道自己的死活全系于水笙是否能比血刀僧早一刻行动,见她居然睡去,忙叫:“水侄女,水侄女,你千万睡不得,这两个淫僧要对付你了。”但水笙疲累难当,昏睡中只嗯嗯两声,却那里叫得她醒?花铁干大叫:“不好了,不好了!快些醒来,恶僧要害你了!”

  血刀僧大怒,心想:“这般大呼小叫,危险非小。”向狄云道:“乖徒儿,你过去一刀将这老家伙杀了。”狄云道:“此人已然降服,那也不用杀他了。”血刀僧道:“他哪里降服?你听他大声吵嚷,便是意欲不利我师徒二人。”花铁干道:“小师父,你的师祖凶狠毒辣,他这时真气散失,行动不得,所以叫你杀我。待会他内力恢复,恼你不从师命,便来杀你了。不如先下手为强,将他杀了。”

  狄云摇头道:“他也不是我的师祖,只是他有恩于我,救过我性命。我如何能够杀他?”花铁干道:“他不是你师祖么?那你快快动手,更是片刻也延缓不得。血刀门的和尚凶恶残忍,天下知闻,你要不要自己的性命?”狄云心下好生踌躇,明知他言语颇为有理,但要他下手杀了血刀僧,此事无论如何难以办到,但听花铁干不住口的劝说催促,焦躁起来,喝道:“你别多说了,再啰里啰嗦,我先将你杀了。”

  花铁干见情势不对,不敢再说,只盼水笙早些醒转。过了一会,又大声叫嚷:“水笙,水笙,你爹爹活转来啦,你爹爹活转来啦!”这句话果然十分有效,水笙在睡梦中迷迷糊糊,听人喊道:“你爹爹活转来啦!”心中一喜,登时醒了过来,大叫:“爹爹,爹爹!”

  花铁干道:“水侄女,你被他点了那处穴道?这恶僧没什么力气,点中了也不持久,我教你个吸气冲解穴道的法门。”水笙道:“我左腋下的肋骨上一麻,便动弹不得了。”花铁干道:“那是‘大包穴’,这容易得很,你吸一口气,意守丹田,然后缓缓导引这口气去冲击左腋下的‘大包穴’,冲开之后,便可报你杀父之仇。”水笙点了点头,道:“好!”她虽对花铁干仍是十分气恼,但究竟他是友非敌,而他的教导确是于己有利,当即依言吸气,意守丹田。

  血刀僧眼开一线,注视她的动静,见她听到花铁干的话后点了点头,不由得暗暗叫苦,道:“这女娃儿已能点头,也不用什么意守丹田,冲击穴道,只怕不到一炷香的时刻,便能行动了。”当下眼观鼻,鼻观心,于水笙是否能够行动一事,全然置之度外,将腹中一丝游气,慢慢培厚。

  那导引真气冲击穴道的功夫何等深奥,连花铁干自己也办不了,水笙单凭他几句话指点,岂能行之有效?但她被封的穴道随着血脉流转,自然而然的在松了开来,却不是她的真气冲击之功,过不多时,她背脊便动了一动。花铁干喜道:“水侄女,行啦,你继续用这法子冲击穴道,立时便能站起来了。第一步是拾起那柄血刀,须得听我言语,半点不可违抗,否则你父亲大仇便报不了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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