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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回 月影深谷血刀暖 星摇峭壁铁枪寒(4)


  水岱一怔,心道:“你怎地不同去?”这句话却不出口,须知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,临敌接战,全出自主,若是有人从旁怂恿催促,便是极大的不敬。他二人虽是结义兄弟,却也有此顾忌。水岱这时一心想找到血刀僧的尸体,将他剁得稀烂,稍出心中的怒气,最好是他身受重伤,尚未气绝,便可在他临死之时尽情折磨一番。

  他提着长剑,吸一口气,展开轻功,便从雪面上滑了过去,只滑出数丈,察觉脚下甚是坚实,当下奔得更快。原来这雪谷四周山峰极高,万年不见阳光,谷底积的虽然是雪,却早已冰雪相混,有如松泥,加之水岱的轻功甚是了得,在雪面上越奔越快。虽不是“踏雪无痕”却也是行走无碍。只听得花铁干叫道:“好轻功!水贤弟,那恶僧便在左近,可得小心了!”

  他话声未绝,喀喇一声,身前丈许外钻出一个人来,果然便是血刀僧。只见他双手空空,没了兵刃,不敢和水岱接战,向西首飘开数丈,叫道:“大丈夫相斗,讲究公平。你手有利剑,我却是赤手空拳,那便如何打法?”水岱尚未答话,花铁干远远叫道:“杀此恶僧,还讲什么公平不公平?”他轻功不及水岱,不敢踏下雪地,从旁边岩石上绕将过去,从旁夹击。

  水岱心想恶僧这口血刀,定是在和陆大哥相斗之时在深雪中失落了。这深谷中积雪数十丈,要找这口刀,只怕化上十天十晚,也未必找寻得到。他见敌人没了兵刃,更加放心,必胜之券,已操之于手,只是别要让他逃得远了,或是无影无踪的钻入雪中。水岱叫道:“兀那恶僧,我女儿在哪里?你说将出来,便将你痛痛快快的一剑杀了!不给你吃零碎苦头。”血刀僧道:“这妞儿的藏身之所,你可难寻到。若是放我去路,便跟你说。”他口中这么说,脚下却是丝毫不停,生怕给水岱追上。

  水岱心想:“姑且骗他一骗,叫他先说了出来。”便道:“此处四周均是插翅难上的高峰,便放你走路,你又去向何处?”血刀僧道:“二人计短,三人计长。你杀了我,只怕仍是难以出谷,不如大家化敌为友,我设法引你们出谷如何?”花铁干怒道:“这恶僧说话,有何信义?你快跪下投降,如何处置,咱们自有主意,何用你来插嘴?”他一面说,一面渐渐迫近。血刀僧道:“如此我便失陪了!”脚下加快,斜刺向东北角上奔去。水岱骂道:“往哪里去?”挺剑疾追。

  血刀僧奔得甚是迅速,但到得东北角上,迎面高峰当道,更无去路。他身形一晃,斜斜从水岱身旁掠过。水岱横削一剑,差了数寸没能刺中,血刀僧又向西北奔去。水岱见他重回旧地,心道:“在这谷中奔来奔去,又逃得到哪里?只是老是捉迷藏般的追逐,这厮轻功不弱,倒是不易捉到他。笙儿又不知到了何处。”他心中焦急,提一口气,脚下加快,和血刀僧又近了数尺。

  忽听得血刀僧“啊”的一声,脚下一软,向前扑倒,双手在雪地中乱抓乱爬,显是内力已竭,摔倒了便爬不起来。石洞中狄云和水笙都看得清楚,一个惊慌,一个喜欢。狄云斜眼瞥处,见到水笙满脸喜色,心中恼恨,不由得手臂收紧,用力在她喉头一扼。

  血刀僧无法爬起,水岱那能失此良机,抢上一步,一剑向他臀部疾刺而下。水岱不欲一剑便将他刺死,要先将他刺得无法逃跑,然后慢慢拷问水笙的所在。不料这一剑只递出一尺,蓦地里一脚踏下,足底虚空,全身向一个深洞急堕而下。

  水笙和狄云在石洞中凝神向外注视,正自一个欢喜,一个惊惶之际,奇变忽生,雪地里竟似出现了妖法邪术,水岱在刚要得手的一瞬间,在雪地里陡然消失,不知去向。跟着一声长长的惨叫,从地底传将上来,正是水岱的声音,显是在地底碰到了极可怕之事。

  血刀僧从雪地里一跃而起,身手矫捷异常,显而易见,他适才出力挣扎,全是作伪。只见他跃起身来,双足一顿,身子已没入雪里,跟着又钻了上来,手中抓着一个血淋淋的人体,正是水岱,但见他双足已然齐膝而断,痛得晕了过去。水笙见到父亲的惨状,大声哭叫:“爹爹,爹爹!”狄云心中不忍,惊骇之余,也忘了再伸臂扼她,反而放开了手,安慰她道:“水姑娘,你爹爹没有死。”

  血刀僧左手一挥一扬,一道暗红色的光华盘旋成圈,那血刀竟又入手。原来适才他潜伏雪地,良久不出,乃是在暗通一个雪井,布置了机关,将血刀横架井中,刃口向上,然后钻出雪来,假装失刀,令敌人不察,放胆追赶,引得他跌入陷阱。水岱纵横江湖,阅历不可谓不富,只是这冰雪中的勾当,却是令他于不备防,终于着了血刀僧的道儿。他从雪井中急堕而下,那血刀削铁如泥,登时将他双腿轻轻割断。

  血刀僧连使机谋,使得名震江湖的“南四奇”二死一伤,余下一个花铁干,他便不放在心上,提起血刀,走到花铁干身前,叫道:“有种没有?上来斗上三百回合。”

  花铁干见到水岱在雪地里痛得滚来滚去的惨状,只吓得心胆俱裂,哪里敢上前相斗,挺着短枪,一步步的向后倒退。只见他枪上红缨不住抖动,显得他心中害怕已极。血刀僧一声猛喝,冲上两步。花铁干急退两步,手臂发抖,竟将短枪掉在地下,急速拾起,又退了两步。

  血刀僧这一日中连斗三位高手,三次死里逃生,实已累得筋疲力尽,这时当真和花铁干再斗,那还真不是他的敌手。其实花铁干的武功本就不亚于血刀僧,若是他有敌忾同仇之心,一鼓作气的上前,血刀僧非死在他短枪之下不可。只是他一枪失手刺死刘乘风后,心神沮丧,大大的折了锐气,再见到陆天抒断头、水岱折腿,吓得胆也破了,这可说已无半点斗志。

  血刀僧见到他如此害怕的模样,得意非凡,说道:“得,我有妙计七十二条,今日只用三条,已杀了你江南三老,还有六十九条,一条条都要用在你的身上。”

  花铁干迭经武林中的风波,血刀僧这些炎炎大言,原本骗他不倒,但这时成了惊弓之鸟,只觉血刀僧的一言一动之中,无不充满了凶狠极可怖的意思。他听血刀僧言道,还有六十九条毒计,一一要用在自己身上,耳朵中不住的响着:“六十九条,六十九条!”双手更是抖得厉害了。

  其实血刀老祖此时已筋疲力尽,只盼即刻便在雪地中躺将下来,睡他一日一夜。但他心知此刻所面对的,正是一场生死存亡的恶斗,其激烈猛恶之处,实是不下于适才和刘乘风、陆天抒等的激战。只要自己稍露疲态,给花铁干瞧出破绽,他出手一攻,立时便给他伸量出自己内力已尽。那时他的纯钢短枪一枪戳来,自己除了束手就戮,更无半分招架的余力。是以他强打精神,将手中的血刀玩弄盘旋,显得行有余力。

  他见花铁干想逃不逃的,心中不住催促:“胆小鬼,快逃啊,快逃啊!”岂知花铁干这时连逃跑也已没了勇气。

  水岱双腿齐膝斩断,躺在雪地中奄奄一息,眼见花铁干吓成这个模样,更是悲愤。他虽然重伤,却已瞧出血刀僧内力垂尽,已是强弩之末,鼓足力气叫道:“花二哥,跟他拚啊,这恶僧真气耗竭,你杀他易如反掌,易……”血刀僧听了这几句话,心中一惊道:“这老儿瞧出我的破绽,大是不好。”他强打精神踏上两步,向花铁干道:“不错,不错,我内力已尽,咱们到那边壁上去大战三百回合!不去的是乌龟王八蛋!”

  忽听得身后山洞之中,传出水笙的哭叫之声:“爹爹,爹爹!”血刀僧灵机一动:“此刻若是杀了水岱,徒然示弱。我抓了这女娃儿出来,让水岱分心。只要是单独对付这姓花的,那便容易得多。”他向着花铁干狞笑道:“去不去?打五百回合也行?”花铁干摇摇头,又退了一步。水岱叫道:“跟他打啊,跟他打啊!你不跟陆大哥,刘三哥报仇么?”血刀僧哈哈大笑,叫道:“打啊,打啊!我还有六十九条惨不可言的毒计,一一要使在你的身上。”他一边说,一边转身走进山洞,抓住水笙的头发,将她横拖倒曳的拉了出来。

  他知道眼前这强敌花铁干武功甚是厉害,唯有以各种各样残酷的手段施于水氏父女身上,方能吓得不敢出手,心中已打定了主意,当下将水笙拖到水岱面前,喝道:“你说我真气己尽,好,我试给你瞧瞧,真气尽是不尽?”说着用力一扯,嗤的一声响,将水笙的右边袖子撕下了一大截,露出雪白的肌肤。水笙一声惊叫,只是穴道被点,半分抗御不得。

  狄云跟着从山洞中爬了出来,眼看这惨剧,甚是不忍,叫道:“你……你别欺侮水姑娘!”血刀老祖笑道:“哈哈,乖徒孙,不用担心,师祖爷爷不会伤了她性命。”他回过身来,手起一刀,将水岱的左肩削去一大片,问道:“我的真气耗竭了没有?”水岱肩上登时鲜血喷出。花铁干和水笙同时惊呼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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