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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回 中剧毒宝象身死 历苦海狄云偷生(6)


  最痛的是那条断腿,就像是几百把小刀不住在这条腿上砍斩,但终于还是连爬带滚的到了柳荫下,他想:“我不能死,务须活下去。要活下去便得吃东西。”见地下的鱼虾早已停止跳动,死去多时,也顾不得是生是熟,是香是臭,抓了几只虾来,塞入口中,胡乱嚼了起来,心想:“先得将断腿绑好,再想法子离开这是非之地。”

  游目四顾,见众鱼贩抛在地下的各样物事兀自东一件、西一件的散着,于是爬过去取一柄短桨,又取过一张渔网,先将渔网慢慢拆开,然后搬正自己的断腿,在短桨之旁,并将渔网的麻绳缠了上去。这一件事足足化了他一个多时辰,做一会,歇一会,每逢痛得要晕去时,便闭目喘气,等力气稍长,又再动手。

  待得绑好断腿,太阳已将升到头顶,心想:“我这条腿要将养好了,少说也得两个月时光。这两个月中,却到何处去安身立命才好?”一瞥眼见到江边的一排渔舟,心念一动:“我便住在船中,不用行走。”他生怕这批鱼贩回来,更遭灾难困厄,虽已筋疲力尽,却是不敢稍歇,向着江边爬去,爬上一艘渔船,解下船缆,扳动短桨,慢慢向江心划去。

  他一低头间,只见身上一角僧袍翻转,露出衣襟上一把殷红带血的短刀,乃是以大红丝线所绣,刀头上有三点鲜血滴下,也是红线绣成,神状生动,却是颇为可怖。狄云蓦地醒悟:“啊,是了!这是宝象恶僧的僧袍。这两人误以为我是恶僧的一伙。”一伸手,更摸到了自己顶上一根头发也无,光秃秃的脑袋。

  狄云这才恍然,为什么那老家人口口声声的称呼自己为“小师父”,而长江铁网帮的鱼贩头子,又骂自己为:“小贼秃”,原来自己早已乔装改扮做了个和尚,却兀自不觉。他又想:“我衣角一翻,那少女便说我是西藏密宗的血刀恶僧。这把血刀如此形状可怖,而这一派和尚行迹如何,单观宝象,便可想而知了。”他本来极是恼怒悲愤,一想明白其间的原因过节,登时便对“铃剑双侠”去了敌意,反觉这对青年英侠嫉恶如仇,和自已正是同道,只是这二人武功高强,人品俊雅,自己便算将误会解释明白,也难以与之论交。

  他将渔船慢慢划出十余里,见岸旁有个小市镇,远远望去,人来熙往的甚是热闹,心想:“这件僧衣披在身上,大是祸胎,须得急行更换才好。”当下将船划近岸边,撑着一柄短桨,挣扎着一跛一拐,走上岸去。市上行人见这青年和尚跛了一条腿,满身血污,都投以惊疑的眼色。

  对这种冷漠疑忌的神气,狄云这几年来受得多了,倒也不以为意。他缓缓在镇上行走,见到一家旧衣店,便进去买了一件青布长袍,一套短衫裤。这时更换衣衫,势须先行赤身露体,只好将青布长袍穿在僧袍之外,又买了顶毡帽,盖住光头,然后到西首一家小饭铺中去买饭充饥。待得在饭铺的长櫈上坐定,累得几欲晕倒,又呕了两大口血。

  店伙送上饭菜,是一碗豆腐煮鱼,一碗豆豉腊肉。狄云闻到鱼肉的香气,精神为之一振,拿起筷子,扒了两口饭,挟起一块腊肉送进口中,忽听得西北角上叮当当、叮玲玲,一阵阵鸾铃之声,响了起来。狄云口中含了这块腊肉,登时便咽不下咽喉,心中怦怦乱跳,暗道:“铃剑双侠又来了。要不要迎将出去,说明一下这场误会?我平白无辜的被他们纵马踩成这般重伤,若不说个清楚,岂不冤枉?”

  可是他这些日子中受苦太深,给人欺侮惯了,每遇灾祸,往往自暴自弃,听天由命,转念便想:“我这一生受的冤枉,算少了?给他们冤枉几次,又有何妨?”但听得鸾铃之声,越响越近,狄云转过身来,面朝里壁,不愿再和他们相见。

  便在这时,忽然有人伸手在他肩头一拍,笑道:“小师父,你干下的好事发了,太爷请你去。”狄云吃了一惊,转身过来,见是四个公人,两个拿着铁尺铁链,后面两人手执单刀,满脸戒备之色。狄云叫声:“啊哟!”站起身来,顺手抓起桌上的一碗腊肉,劈脸便向左首那公人掷了过去,跟着手肘一抬,掀起板桌,将豆腐、白饭、菜汤,一齐向第二名公人身上倒去,心道:“江陵府的公人追到了这里。我若是给他们拿去,再落在凌退思的手中,哪里还有命在?”

  那两名公人被他夹头夹脑的热菜热汤一泼,忙向后退,狄云已抢步奔了出去。但只奔得一步,脚下一个踉跄,险些摔倒,原来他在惶急之际,竟尔忘了左腿已断。第三名公人瞧出便宜,一刀砍了过来。狄云武功虽失,对付这些草包公人却还是绰绰有余,抓住他的手腕一拧,登时便将他手中单刀夺了过来。

  四名公人见他手中有了兵器,哪里还敢欺近,只是没命的大叫:“采花的淫僧,拒捕伤人啊!”“血刀恶僧又犯了案哪!”“奸杀官家小姐的淫僧在这里啊。”他们这么一叫嚷,市镇上众人纷纷过来,只是见到狄云这么满脸都是伤痕血污的可怖神情,都远远站着,不敢走近。

  狄云听得这些公人的叫嚷,心道:“莫非不是江陵府派来捉拿我的?”大声喝道:“你们胡说些什么?谁是采花淫僧了?”

  叮当当、叮玲玲几声响处,一匹黄马、一匹白马双双驰到。“铃剑双侠”人在马上,居高临下,一切早已看清。两人一见狄云,怔了一怔,觉得面容好熟,立时便认出他便是那个血刀恶僧,只是乔装改扮了,想要掩饰本来面目。又听得一名公人说道:“大师父,你贪风流快活,也不要紧,怎地事后又将人一刀杀了?好汉一人做事一身当,跟咱们到县里去了结这桩公案吧。”另一名公人道:“你去买衣买帽,改装易容,可都给咱哥儿们瞧在眼里啦。你今天是逃不走了的,还是乖乖就缚的好。”狄云怒道:“你们就会胡说八道,冤枉好人。”

  一名公人道:“这冤枉,是决计冤枉不了的。那天晚上你闯进李举人的府中,我是清清楚楚的瞧见,错不了,的的确确便是你。”

  原来宝象等一干恶僧,这几日狂性大发,在长江沿岸做了不少先奸后杀的案子。这些恶僧自恃武功了得,做案时不但毫不避忌,事后,还在墙上留下血刀的图形,而所择的事主,不是官宦富户,便是武林中的有名人物。长江南岸数县之中,一提到“血刀恶僧”四字,那真是人人谈虎色变。这时不但官府中缉拿得紧,而两湖的豪侠镖师,武林耆宿,也都纷纷出马追寻。那公人说亲眼见到狄云跳进李举人的家里,自然是信口胡说,只是他们见狄云受伤甚重,显已无法逃走,早便打定主意,将一切罪名都一古脑儿的推在他的头上,一来便于销案了事,二来捕到积案重犯,功劳自也大得多了。

  “铃剑双侠”中那公子名叫汪啸风。那少女姓水,单名一个“笙”字,两人是表兄妹。水笙的父亲水岱,乃是昔年威名远震的三湘大侠,外号叫作“三绝侠”。汪啸风自幼父母双亡,由舅舅水岱收养在家,授以武艺。水岱见这外甥人品英俊,从小便有意将女儿许配于他。表兄妹二人一齐学艺,长大后结伴在外行侠,两人情愫暗通,虽不明言,但都知将来也是夫妻无疑,是以什么都不避忌。两人得了水岱的一身武功,近年来闯出了颇大的名头。湖南湖北一带有人提到“铃剑双侠”,谁都要翅起大拇指说一声:“好!”

  血刀恶僧奸杀良家妇女的讯息,早已传入“铃剑双侠”的耳中,总算狄云先曾出手救了水府家人水福,双侠手下留情,才不立时取他性命,但想纵马踹了他这两下,不死也得重伤,不料在这小镇上又见他在闹事,但听那四名公人张大其辞的数说他罪状,两人都是天生的侠义心肠,越听越是恼恨。

  狄云见四下里闲人渐围渐多,脱身更加难了,举刀一扬,喝道:“快给我让开!”左手腋撑着那条短桨,便向东首冲去。围在街头的闲人发一声喊,四散冲逃。那四名公人叫道:“采花淫僧,往那里走?”硬着头皮追了上去。狄云单刀斜指,手腕翻处,已划伤了一名公人的手臂。那公人大叫:“拒捕杀人哪!拒捕杀人哪!”

  汪啸风大怒,双腿轻轻一挟,纵马上前,马鞭扬出,刷的一声响,已卷住了狄云手中的单刀,往外一甩。狄云手上无力,单刀立时脱手飞出。汪啸风左臂探出,抓住了他的后颈衣领,将他身子提起,喝道:“淫僧,你在两湖做下了这许多案子,还想活命不成!”右手反按剑把,青光闪处,长剑出鞘,便要往狄云颈中砍落。旁观众人齐声喝彩:“好极,好极!”“杀了这淫僧!”“大伙儿咬他一口出气!”

  狄云身在半空,全无半分抗拒之力,一瞥眼见到水笙的俏脸,脸上也全是鄙夷和欣喜的神色。狄云暗暗叹了口气,心道:“我命中注定要给人冤枉,那也是无法可想。”眼见汪啸风手中的长剑已举在半空,他微微苦笑,心道:“丁大哥,非是小弟不曾尽力,实在是我运气太坏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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