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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回 暴雨狂云翠菊谢 惊魂裂魄青剑寒(2)


  狄云红了双眼,凝视着周圻的脸,初时见他脸上都是得意和残忍的神色,但渐渐的变为惊讶和诧异,满脸都是惶惑,又过一会,他的诧异之中混入了恐惧,这害怕的神色越来越强,变成了震骇莫名。

  原来周圻发觉狄云练成了一种刀枪不入的护体功夫,自己的长剑虽是刺中他的身体,只是使他皮肉陷入数寸,却不能穿破肌肤。他从未听见过世上有这种神奇的功夫,心中怯意越来越盛,右臂内劲连催三次,始终不能将长剑刺入敌人身子,当下顾不得伤敌,一心只想脱身逃走。但狄云牢牢抱着他的背心,竟是无法脱身。

  周圻感到自己右臂慢慢内弯,跟着长剑的剑柄抵到了自己的胸口,剑刃越来越弯,弯成了个半圆之形。

  突然之间,拍的一声响,剑身折断。周圻大叫一声,向后便倒。两截锋利的断剑,都刺入了他的小腹。周圻一摔倒,狄云也被他带着跌了下去,压在他的身上,双手仍是牢牢抓住敌人的背心不放。狄云鼻中闻到一阵强烈的血腥气,只见周圻眼中忽然流下泪来,跟着口边流出鲜血,头一侧,一动也不动了。

  狄云大奇,初时还怕他是诈死,不敢放开双手,跟着觉得自己胸口的疼痛已止,低头一看,竟是没有伤痕。他迷迷惘惘的放开周圻,站起身来,只见两截断剑都插在周圻的腹中,只有剑柄和剑尖露出在外。他再低头看自己胸口时,见外衫破了寸许一道口子,露出黑色的内衣来。

  狄云瞧瞧周圻身上的两截断剑,再瞧瞧自己衣衫上的裂口,霎时间明白了。原来,是贴身穿着的乌蚕衣救了自己性命,更因此而杀了仇人。这乌蚕衣刀剑不损,周圻这一剑只能戳得他胸口疼痛,却不能穿透乌蚕衣,待得长剑一断,剑刃的断口处极是锋锐,两截断剑同时压入周圻腹中。

  ***

  狄云惊魂稍定,立即转身,奔到丁典身旁,叫道:“丁大哥,丁大哥。你……你……怎么样?”丁典慢慢睁开眼来,向他瞧着,只是眼色中没半分神气,似乎是视而不见,或者是不认得狄云是谁。狄云叫道:“丁大哥,我……我无论如何要救你出去。”丁典缓缓的道:“可惜……可惜那剑诀,从此……从此失传了,合葬……霜华……”

  狄云大声道:“我记得的……一定要将你和凌小姐合葬,遂了你二人的心愿。”丁典慢慢合了眼睛,呼吸越来越是微弱,但口唇微动,还是在说什么话。狄云将耳朵凑到他的唇边,依稀只听到他在说:“那第十一个字……”但随即没有声音了。狄云的耳朵上感到不在呼气,伸手到他胸口一摸,只觉他一颗心也已停止了跳动。

  狄云早就知道丁典已然性命难保,但此刻领会到这位数年来情若骨肉的义兄竟然舍己而去,心中的悲伤真是不可形容。他跪在丁典的身旁,拚命往他口中吹气,心中不住的许愿:“老天爷,老天爷,你让丁大哥再活转来,我宁可再回到牢狱之中,永远不再出来。我宁可不去报仇,宁可一生一世受万门弟子的欺侮折辱,老天爷,你……你让丁大哥活转来。”

  然而他抱着丁典身子的双手,却觉到丁典的肌肤越来越冷,知道自己这许多真诚的许愿都落了空。顷刻之间,他感到了无比的寂寞,无比的孤单,只觉得外边这自由自在的世界,比那小小的狱室是更加可怕,以后的日子更加难过。他宁可和丁典再回到那狱室中去。

  他横抱着丁典的尸身,站了起来,忽然间,无穷无尽的痛苦和悲伤都袭向心间,当真是悲从中来,不可断绝。

  他便如一个孩子那样,放声大哭。没有任何顾忌的号啕大哭。他根本没想到这哭声或许会召来追兵,也没想到一个大男人这般哭泣太也可羞。他只是心中抑制不住的悲伤,便这般不加抑制的大哭。

  ***

  当他眼泪渐渐干了,大声的号啕变为低低的抽噎时,难以忍受的悲伤在心中仍是一般的难以忍受。可是他的头脑比较清楚些了,开始琢磨:“丁大哥的尸身怎么办?我怎么带着他去和凌姑娘的棺木葬在一起?”他此时心中更无别念,这件事是世上唯一的大事。

  忽然间,马蹄声从远处响起,越奔越近,一共有十余匹之多。只听得有人在呼叫:“马大爷、耿大爷、周二爷,见到了逃犯没有?”那十余匹马奔到废园外,一齐止住。有人道:“进去瞧瞧!”又有一人道:“不会躲在这地方的。”先一人道:“你怎知道?”说着拍的一声响,便是靴子着地的声音,那人跳下了马背。

  狄云更不多想,抱着丁典的尸身,从废园的侧门中奔了出去,他一出侧门,便听到废园中几个人大声惊呼,发现了马大鸣、耿天霸、周圻三人的尸身。

  狄云在江陵城中狂奔。他知道这般抱着丁典的尸身很是危险,奔跑既不快速,随时随刻都会给人发见。但他宁可重行被逮捕入狱,宁可身受酷刑或是立被处决,却是决计不肯丢弃了丁典的尸体。奔出数十丈,见左首有一扇小门斜掩,当即一冲入内,反足将门踢上。只见门内是一座极大的菜园,种满了油菜、萝卜、茄子、丝瓜之类。狄云自幼务农,和这些瓜菜阕隔了五年,此时乍然重见,心头不禁生出一种温暖亲切之感。他四下打量,见东北角上是间柴房,从窗中可以见到松柴稻草堆得满满的。狄云心中一喜,当下拔了几枚萝卜,掩好了土,抱了丁典的尸身,冲入柴房。

  他侧耳听得四下并无人声,于是搬开柴草,将尸身放好,轻轻用稻草盖了。在狄云心中,有一个念头还是没全然抛弃:“说不定,丁大哥会突然醒转。”

  他剥了萝卜皮,放到口中去咬了一口。生萝卜甜美而辛辣的汁液流入咽喉。那是五年多没尝到了,他想到了湖南的乡下,不知有多少次,他曾和戚师妹一共拔了生萝卜,在田野间漫步剥食……

  他吃了一个又一个,眼眶又有点潮湿了,蓦地里,他听到了一个声音。他全身接连震了几震,手中的半个萝卜掉在地下,雪白的萝卜上沾满泥沙和稻草碎屑。他听到那清脆温柔的声音叫道:“空心菜,空心菜,你在哪里?”

  狄云心中第一个冲动,便想大声答应:“我在这里!”但这个“我”还没说完,便在喉头哽住了,他急忙用手按住了嘴,全身禁不住的簌簌颤抖。

  因为“空心菜”是他的绰号,这世界上只有他和戚芳两人知道,连师父也不知。戚芳说他没有脑筋,老实得一点心思也没有,除了练武之外,什么事情也不想,甚么事情也不懂,说他的心就像空心菜一般是空的。

  狄云笑着也不辩白,他欢喜戚芳这般“空心菜,空心菜”的呼叫自己。他每次听到“空心菜”这名字,心中总是感到说不出的温柔甜蜜。因为当有第三个人在场的时候,戚芳决不叫他这个外号。如果叫到了“空心菜”,总是只有他和她两人单独在一起。

  当他单独和她在一起时候,她高兴也好,生气也好,狄云总是感到说不出的幸福。他是个不会说什么话的傻小子,有时那傻头傻脑的神气惹得戚芳很生气,但几声“空心菜,空心菜”一叫,往往,两个人都裂开嘴笑了。

  狄云记得便是卜垣到师父家来投书那一次,师妹烧了菜款客,有鸡有鱼,有萝卜豆腐,也有一碗空心菜。那一晚,卜垣和师父喝着酒,谈论着两湖武林中的近事,他自己是怔怔的听着,无意中和戚芳的目光相对,只见她挟了一筷空心菜,放在嘴边,却不送入嘴里。她用红红的柔软的嘴唇,轻轻触着那几条空心菜,眼光中满是笑意。她不是在吃菜,而是在吻那几条菜。那时候,狄云只懂得一点:“师妹在笑我是空心菜。”这时在这柴房之中忽然体会到了那轻吻的含意。

  现下呼叫着“空心菜”的,明明是师妹戚芳的声音,那是一点也不错的,决不是自己神智失常而误听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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