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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回 三年狱中历苦难 始觉世间险道多(7)


  “不料她并不开窗,将脸贴在窗纸上,低声道:‘谢天谢地,典哥,你仍是好好的活着,爹爹没骗我。’我的声音很苦涩,道:‘嗯,你爹爹没骗你。我还是活着。你开窗吧,我要瞧你。’她急道:‘不,不!不行!’我的心沉了下去,问道:‘为什么不行?’她道:‘我答应了爹爹,他不伤你性命,我就永远不再跟你相见。他要我起了誓,要我起一个毒誓,倘若我再见你,我妈妈在阴世天天受恶鬼欺侮。’她说到这里,声音哽咽了。她十三岁那年丧母,对亡母是最敬爱不过的。

  “我真恨凌退思的恶毒。他不杀我,只不过为了想得经诀,霜华起不起这个誓,有什么相干?可是他终于逼得霜华起了这个毒誓。这一个毒誓,将我什么指望都化成了泡影。但我仍不死心,说道:‘霜华,你跟我走。你将眼睛用布蒙了起来,永不见我就是。’她哭道:‘那不成的。我也不愿你再见我。’我胸中积了许多年的怨愤突然迸发出来,叫道:‘为什么?我非见你不可!’”

  “她听到我的声音有异,柔声道:‘典哥,我知道你给爹爹擒获后,一再求他放你。他却将我另行许配别人,要我死了对你的心。我说什么也不答应,他要用强,于是……于是……我用刀子划破了自己的脸。’”

  狄云听到这里,不禁“啊”的一声叫了出来,心中激动异常。

  丁典道:“我又是感激,又是怜惜,一掌打破了窗子。她惊呼一声,闭起了眼睛,伸手蒙住了自己的脸,可是我已经瞧见了。她一张天下最美丽的脸庞上,又横又竖的给划了十七八刀,肌肉翻了出来,一条条都是鲜红的疤痕。她美丽的眼睛,美丽的鼻子,美丽的嘴巴,都是歪歪扭扭,变得像妖魔一样。我伸手将她搂在怀里。她平时多么爱惜自己的容颜,若不是为了我这不祥之人,她怎肯让自己的脸蛋受半点损伤?我说:‘霜妹,容貌及得上心么?你为我而毁容,在我心中,你比从前是更加美上十倍,百倍。’”

  “她哭道:‘到了这地步,咱俩怎么还能厮守?我答应了爹爹,永远不再见你。典哥,你……你去吧!’我知道这是无可挽回的了,说道:‘霜妹,我回到牢狱中去,天天瞧着你这窗边的鲜花。’她却搂住我的脖子,说道:‘你……你别走!’”

  “我和她相偎相倚,不再说什么话。她不敢看我,我也不敢再瞧她。我当然不是嫌她丑陋,可是……可是……她的脸实在毁损得厉害。隔了很久很久,远处的鸡啼了。她说:‘典哥,我不能害我死了的妈妈。你……你以后别再来看我。’我说:‘咱俩从此不再相见?’她哭道:‘不再相见!我只盼咱俩死了之后,能够葬在一起。只盼有哪一位好心人,能够遂了我这心愿,我在阴间天天念佛保佑他。’我道:‘我知道一个大秘密,江湖上的人都说,这与一个宝藏有关,他们叫做素心剑诀。我跟你说,你好好记住了。’她道:‘我不记。我记着干什么?’我道:‘你寻一个诚实可靠之人,要在答应帮咱们成全这个合葬的心愿,就将这剑诀对他说。’她道:‘我一生是决不下这楼的了,我这副样子,怎能见人?’可是她想了一想,道:‘好,你跟我说。典哥,我是无论如何要跟你葬在一起。就是这副样子去求人,我也不怕。’于是我将剑诀说了给她听。她用心记住了。东方渐渐亮了,我和她分了手,回到了狱中。’”

  他说到这里,声音渐渐低了下去。狄云道:“丁大哥,你放心,如果你真有什么不测,我一定要将你和凌小姐合葬。我可不希罕你的甚么剑诀,你就是说了,我也决计不听。”丁典脸上露出真诚的欢笑,道:“好兄弟,不枉我结识你一场。你答应给我合葬,我死得瞑目,我好欢喜……”他的话声越来越低,道:“你如找到这个宝藏,也不必是为了自己发财,可以用来打救天下的苦人,像我,像你这样的苦人,天下多得是。这素心剑诀,你若是不听,我一死之后便失传了,岂不可惜?”狄云点了点头,心想他的话倒也有理。

  丁典深深吸一口气,道:“你听好了,这都是些数字,可弄错不得。”狄云打叠精神,凝神倾听。丁典道:“第一个字是‘四’,第二字是‘五十一’,第三字是‘三十三’,第四字‘五十三’……”狄云正听得莫名其妙,忽听得废园外脚步声响,有人说道:“到这里去搜搜。”

  丁典脸上变色,一跃而起。狄云跟着跳了起来。只见废园的后门中抢进三条大汉来,其中二人手中执着兵刃,第三人则是空手。

  丁典向这三人横了一眼,暗暗叹了一口气,心道:“若是我未中剧毒,这三个鹰爪子功夫再强,我的神照功也尽可料理得了。此刻却实是难说。岂道这素心剑的剑诀,从此便要失传了么?”顷刻之间,心中已打定了主意:“此险不可不冒。”便道:“狄兄弟,适才我说的那四个字,你已记住了么?

  狄云见三个敌人已逼近身前,围成一个弧形,其中一人持刀,一人持剑,另一人虽是空手,但满脸阴鸷之色,神情极是可怖,在这当儿,丁典却兀自问那素心剑的剑诀。他凝神注视敌人,未答丁典的问话。

  丁典大声叫道:“狄兄弟,你记住了没有?”狄云一凛,道:“第一字是……”他本想说出个“四”字来,但立时想起:“我若说出口来,岂不教敌人听去了?”当即将伸手背后,四根手指一竖。丁典道:“好!”

  那使刀的汉子冷笑道:“姓丁的,你总算也是条汉子,怎么到了这地步,还在婆婆妈妈的啰唆不休?快些跟咱兄弟们乖乖的回去,大家免伤和气。”那使剑的汉子却道:“狄大哥,多年不见,你好啊?牢狱中住得挺舒服吧?”

  狄云一怔,听得这口音好熟,仔细一看,登时记起,原来此人非别,竟是万震山的二弟子周圻,相隔多年,他在上唇留了一片小胡子,兼之衣饰甚是华丽,狄云竟然不识得他了。狄云一记起他是万门弟子,昔年惨被陷害的怨愤,霎时间涌向心头,满脸胀得通红,喝道:“我道是谁,原来是周……周……周二哥!”他本来想直斥其名,但终于在“周”字之下,加上了“二哥”两字。丁典猜得到他的心情,喝道:“好!”心想转眼间双方便是一决生死的搏斗,狄云能抑制愤怒,叫他一声“周二哥”,那便不是烂打狂拚的一勇之夫。

  丁典道:“这位周二爷,想必是万老爷子门下的高弟了。很好,很好,你几时到了凌知府手下当差?狄兄弟,我给你引见引见。这位是‘万胜刀’门中的高手,马大鸣马爷,外号叫作‘侠义客’”。狄云哼了一声,道:“这外号很好哪,是真的还是假的?”丁典道:“这个么?哈哈,我可说不上来了。那一位是少林派外家好手,以铁沙掌驰名大江南北,‘双刀’耿天霸。武林中说他的一对铁掌锋利如刀,所以公送他这个‘双刀’的外号,其实这位耿兄,却是从来不使兵刃的。”狄云道:“这两位的武功,算得怎样?”丁典道:“第二流中的顶儿尖儿。要攀到第一流,却是终生无望。”狄云道:“为什么?”丁典道:“不是那一块材料,既无名师传授,本人资质又差。”

  他二人一问一答,当真是旁若无人,直将耿天霸和马大鸣气得胸口几欲胀破。马大鸣城府甚深,只是冷笑一声,并不发作。耿天霸却当场便忍耐不住,喝道:“直娘贼,死到临头,还在乱嚼舌根。吃我一刀!”他所说的“一刀”,其实乃是一掌,只是掌力雄浑,只须击在敌人身上,锋锐处不亚于钢刀,喝声未停,掌力已然击出。丁典中毒后运气一直不灵,不敢硬接,斜身避过。不料这耿天霸掌法上确有过人的造诣,一掌打空,立即收掌斜劈。丁典识得这是“变势掌”急忙翻手化解。可是一掌伸将出去,劲力势道,完全不如意中所料,拍的一声,腋下已被耿天霸的右手掌打实。

  这少林派铁沙掌果然是名不虚传,丁典身子一晃,哇的一声,吐出了一口鲜血。耿天霸笑道:“怎么样?我是第二流,你是第几流?”

  丁典吸一口气,突觉内息畅通,原来那“佛座金莲”的剧毒,深入血管后使血液越流越慢。他适才吐出一大口鲜血,所受内伤虽是不轻,毒性却暂时消减。他心头一喜,上前一掌向耿天霸按出。耿天霸举掌一挡,丁典左手一圈,拍得一声,重重打了他一个嘴巴,跟着右手一圈,一掌击在他的头顶。耿天霸大叫一声:“啊哟!”向后疾退。丁典右手的掌倏地伸出,竟然又击中了他的胸口。耿天霸又是一声:“啊哟!”向后再退了两步。

  丁典见自已三掌都击中他的要害,敌人却仍能倒退,不由得心中一酸,情知自己中毒后功力大减,本来这三掌只须有神照功的功力相济,任何一掌都能送了当今第一流高手的性命。那耿天霸的铁沙掌虽然极强,内力却不如何了得,居然连受他三掌仍是挺立不倒。丁典自知死期已近,虽是他生性豁达,且已决意殉情,但此刻一股无可奈何,英雄落难的心情,却也令他暗暗伤心,泪向肚吞。

  耿天霸连中三掌,登时大惊失色,但觉脸上、头顶、胸口隐隐作痛,心想三处都是致命的要害,不知伤势如何,不由得怯意大生。

  马大鸣向周圻使个眼色,道:“周兄弟,咱们并肩子上!”周圻道:“是啊!”他本来自忖不是狄云的对手,但想自己手中握有长剑,对方却是赤手空拳,再加对手右手手指被削,脚筋挑断,琵琶骨穿破,算他功夫再强,也是使不出的了,当下刷的一剑,便向狄云刺去。

  丁典知道狄云神照功未曾练成,此刻武功尚远不及入狱之前,要空手对抗周圻,只不过枉自送了性命,当下身形一斜,左手便去夺周圻手中的长剑。这一招去势奇快,招数又是十分特异,周圻尚未察觉,丁典左手的三根手指已搭上了他右手的脉门。周圻大吃一惊,只道这一回兵刃非脱手不可,那可是性命休矣,那知敌人的手指虽是搭上了自己脉门,穴道居然并不受制。在顺手一甩,长剑回转,疾刺丁典左胸。丁典长叹一声,心道:“有力使不出,终究是功亏一篑!”

  马大鸣见识甚广,他见丁典和耿天霸、周圻动手,两次都已稳占上风,但两次均不能取胜,心下微一琢磨,已知其理:“凌知府说他身中剧毒,想必是毒性发作,功力大减。”耿天霸也见丁典夺剑功败垂成,他虽性子粗暴,但究曾受名师指点熏陶,知道丁典武功甚精,内力却已不足以济,心想:“我可不能让人抢了功去。这姓丁的招数厉害,却是虎落平阳……呸,他妈的!”原来“虎落平阳”之后,跟着便是“被犬欺”三字,他将丁典比作老虎,那不是将自己比作狗了?

  欲知后事如何?请看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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