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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五回 剪烛针线(1)


  那瘦老人脸露微笑,说道:“在下听汪铁鹗汪兄弟说道,阁下姓胡名斐。不知这个斐字,是斐然成章之‘斐’呢,是一飞冲天之‘飞’呢,还是是非分明之‘非’?”胡斐听他吐属斯文,道:“草字之斐,是粗鲁无文之意,一个‘文’字上面加一个‘非’字。”那老者呵呵大笑,道:“在下姓秦,草字耐之,一生寄迹江湖,大英雄大豪杰会过不少,但如阁下这般年纪,武功造诣竟已到了这等地步,实是生平未见。”他顿了一顿,又道:“阁下宅心忠厚,识见不凡,更是武林中极为希有。小兄弟,老汉算是服了你啦!”

  胡斐道:“秦爷,晚辈有一事请教。”秦耐之道:“你不用太谦啦。这么着,我叨长你几岁,称你一声兄弟,你便叫我一声秦大哥。你既手下容情,顾全了我这老面子,那你问什么,我答什么便是。”胡斐忙道:“不敢不敢,兄弟见秦大哥有一招是身子向后微仰,上盘故示不稳,左臂置于右臂上交叉轮打,翻成阳拳,然后两手成阴拳打出。这一招变化极是精妙,兄弟几乎招架不住,心中甚是仰慕。”

  秦耐之心中一喜,他拳脚上输了,依约便得将此行真情和盘托出,只道胡斐便要诘问此事,哪知他竟是请教自己门中的得意武功。胡斐所问的,正是他生平赖以成名的八极拳中八大绝招之一,于是微微一笑,说道:“那是敝派武功中比较有用的一招,叫作‘双打奇门’。”于是跟着解释这一招中的精微奥妙。胡斐本性好武,听他说得津津有味,接着又请教了几个不明的疑点。

  大凡武林中不论哪一门哪一派,既能授徒传技,卓然成家,总是有其独到成就,那八极拳当有清乾嘉年间,其声势并不弱于太极、八卦诸门。胡斐和秦耐之过招之时,留心他的拳招掌法,这时所问的,全是八极拳中的高妙之作。秦耐之起初还恐本门秘奥泄露于人,解释时十分中说七分,但胡斐所问每一句都搔着他的痒处,教他忍不住要倾囊吐露,而胡斐有时稍示己见,却对八极拳的长处更有锦上添花之妙。两人这么一谈论,竟说了足足大半个时辰。群盗远远望着,但见秦耐之双手比划,使着他得意的拳招,胡斐有时也出手进招,两人在树顶之上,显是在钻研拳术武功。众人瞧了半天,听不见两人的说话,也就不再瞧了。

  又说了一阵,秦耐之道:“胡兄弟,八极拳的拳招是很了不起的,只可惜我没学得到家,折在你的手下。”胡斐道:“秦大哥说哪里话来?兄弟对贵派武功佩服得紧。今日天色已晚,一时之间也请教不了许多,日后兄弟到北京来,定当专诚拜访,咱们长谈几日,此刻暂且别过。”说着双手一拱,便要下树。秦耐之一怔,心道:“咱们有约在先,我须得说明此行的原委,但他只和我讲论一番武功,即便告辞,天下宁有是理?是了,这少年是给我面子。他既讲究交情,我岂可说过的话不算?”当即说道:“兄弟且慢。咱哥儿俩不打不成相识,这会子的事,乘这时说个明白,也好有个了断啊。”

  胡斐道:“不错,兄弟和那商宝震商大哥,原也相识的,想不到马姑娘竟会突然出手,给丈夫报仇。”于是把在商家堡中如何结识马一凤和商宝震之事,详详细细的说了一遍。秦耐之心道:“好啊,我还没说,你倒先说了。这少年行事,处处教人心服。”于是说道:“古人一饭之恩,千金以报。马姑娘于胡兄弟有代为求情之德,你不忘旧恩,正是大丈夫本色。你不明马姑娘何以毫不留情的手刃商宝震,难道那两个孩子,是商宝震生的么?”胡斐搔头说道:“我听徐铮临终之时,说这两个孩儿不是他的亲生儿子。”秦耐之一拍膝头,道:“原来他倒也不是傻子。”

  胡斐虽然聪明,一时却如堕入五里雾中。秦耐之道:“小兄弟,你在商家堡之时,可曾见到有一位贵公子吗?”胡斐一听,如梦初醒。只因那日晚间,他亲眼见到商宝震和马一凤在树下手拉手的说话,一心以为两人互有情意,而马一凤和那贵公子一见钟情、互缠痴恋这一场孽缘,他却全然不知。要知其时他年纪尚幼,马一凤和那贵公子眉梢眼角之间互蕴深情,他虽瞧在眼里,却是半点也不明其中含意,因此始终没想到那贵公子身上,这时经秦耐之一点明,这才恍然大悟,道:“那八卦门的王氏兄弟……”秦耐之道:“不错,那时候是八卦门王氏兄弟跟随福公子去商家堡的。”

  在胡斐心坎儿中,福公子是何等样人,早已甚为淡漠,但王氏兄弟的八卦刀和八卦掌,一招一式,却记得清清楚楚,说道:“福公子,福公子……嗯,这位福公子相貌清雅,倒和那两个小孩儿有点相像。”秦耐之叹了一口气,道:“福公子荣华富贵,说权势,除了皇上便是他;说豪富,他要多少皇上便给多少。可是他人到中年,却有一件事大大不足,那便是膝下无儿。”

  胡斐听他说得那福公子如此威势,心中一震,道:“那福公子……福公子,便是福康安么?”秦耐之道:“不错,正是平金川大帅,做过正白旗满洲都统,盛京将军,云贵总督,四川总督,现任太子太保,兵部尚书,总管内务府大臣的福公子,福大帅!”胡斐道:“嗯,那两个小孩儿,便是这位福公子的亲生骨肉。他是差你们来接回去的了?”

  秦耐之道:“福大帅此时还不知他有了这两个孩子。便是咱们,也是适才听马姑娘说了才知。”胡斐点了点头,心想:“原来马姑娘跟他说话之时脸红,便是为了此事,而她所以吐露真情,是要他们不得伤了孩子。她为了爱惜儿子,这种事虽不光采,却也不得不说。”只听秦耐之又道:“福大帅只是差咱们来瞧瞧马姑娘的情形,但咱们揣摩大帅之意,最好是迎接马姑娘赴京。嘿嘿!马姑娘这时丈夫已经故世,她无依无靠,何不便赴京去和福大帅相叙?她两个儿子父子相逢,从此青云直上,岂不强于在镖局子中低三下四的厮混?胡兄弟,你便劝劝马姑娘吧?”

  胡斐心中混乱,听他之言,倒也有理,只是其中总觉有甚不妥,至于什么不妥,一时却又说不上来。他沉吟半晌,问道:“那商宝震呢?怎么跟你们在一起了?”秦耐之道:“商宝震得王氏兄弟的举荐,也在福大帅府中当差。因他识得马姑娘,是以一同南下。”胡斐脸色一沉,道:“如此说来,他打死徐铮徐大哥,是出于福公子的授意了?”秦耐之忙道:“那倒不是。福大帅贵人事忙,怎知马姑娘已和那姓徐的成婚?他只是忆及旧情,派几个当差的南来打探一下消息。此刻已有两个兄弟飞马赴京赶报喜讯,福大帅一知他竟有两位公子,这番高兴自是不用说的了。”

  这么一说,胡斐心头许多疑团,一时尽解。他觉此事怨不得马一凤,也怨不得福康安,商宝震杀徐铮固然不该,可是他自己已然一命相偿,也已无话可说,只是想到徐铮一生忠厚老实,明知二子非己亲生,始终隐忍不言,到最后却又落得如此下场,越想越是恻然生悯,当下说道:“秦大哥,此事已分剖明白,算是小弟多管闲事。”轻轻一纵,落在地下。

  秦耐之见他落树之时,自己丝毫不觉树干摇动,竟是毫没在树上借力,若不细想,那也罢了,但略一寻思,只觉得这门轻功实是深邃难测,自己再练十年,也是决不能达此境界,不知他小小年纪,何以竟能到此地步?他又惊异,又感沮丧,待得跃落地下,见胡斐早已回进石屋去了。

  程灵素在窗前久待胡斐不归,早已心焦万分,好容易盼得胡斐归来,见他神色黯然,似乎心中好生难过,当下也不相询,只是说些闲话和他分解。过不多时,汪铁鹗提了一大锅饭、一大锅红烧肉送来石屋,还有三瓶烧酒。胡斐将酒倒在碗里便喝。程灵素取出银针欲待试一试酒菜中是否有毒。胡斐道:“有马姑娘在此,他们怎敢下毒?”马一凤脸上一红,竟不过来吃饭。胡斐也不相劝,闷声不响的将三瓶烧酒喝了个点滴不剩,吃了一大碗肉,却不吃饭,醉醺醺靠在桌上,纳头便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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