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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一回 金兰兄妹(2)


  程灵素似乎猜中了他的心思,道:“你怕我毒死姊姊吗?那时我还只四岁呢。嗯,第二天,家中的镜子通通不见啦。”胡斐道:“这倒奇了。”程灵素笑道:“一点也不奇,都给我丢到了井里。”她顿了一顿,道:“但我丢完了镜子,随即就懂了。生来是个丑丫头,就算没了镜子,还是丑的。那井里的水面,便是一面圆圆的镜子,把我的模样给照得清清楚楚。那时候啊,我真想跳到井里去死了。”她说到这里,突然举起鞭子狂抽马臀,向前急奔。

  胡斐纵马跟随,两人一口气驰出十余里路,程灵素才勒住马头。胡斐见她眼圈红红的,显是适才哭过来着,不敢朝她多看,心想:“灵姑娘虽没袁姑娘美貌,但决不是丑丫头。何况一个人品德第一,才智本是第二,相貌好不好乃是天生,何必因而伤心?她事事聪明,怎么对此便这地看不开?”瞧着她瘦削的侧影,心中大起怜意,说道:“我有一事相求,不知你肯不肯答应,不知我是否高攀得上?”程灵素身子一震,颤声道:“你……你说什么?”胡斐从她侧后望去,见她耳根子和半边脸颊全都红了,说道:“你我都无父母亲人,我想和你结拜为兄妹,你说好么?”

  程灵素的脸颊刹时间变为苍白,大声笑道:“好啊,那有什么不好?我有这么一位兄长,当真是求之不得呢?”胡斐听她语气中含有讥讽之意,不禁颇为狼狈,道:“我是一片真心。”程灵素道:“我难道是假意?”说着跳下马来,在路旁撮土为香,双膝一屈,便跪在地上。胡斐见她如此爽快,也跪在地上,向天拜了几拜,相对磕头行礼。

  程灵素道:“人人都说八拜之交,咱们得磕足八个头……一、二、三、四、……七、八……嗯,我做妹妹,多磕两个。”果然多磕了两个头,这才站起。胡斐见她言语行动之中,突然间微带狂态,自己也有些不自然起来,说道:“从今而后,我叫你二妹了。”程灵素道:“对,你是大哥。咱们怎么不立下盟誓,说什么有福共享、有难同当?”胡斐道:“结义贵在心盟,说不说都是一样。”程灵素道:“啊,原来如此。”说着跃上了马背,这日直到黄昏,始终没再跟胡斐说话。

  当晚二人在安陆歇宿,刚驰马进入市口,便有一名店小二走上来牵住马头,说道:“这位是胡大爷吧?请来小店歇马。”胡斐奇道:“你怎知道?”店小二笑道:“小人在这儿等了半天啦。”于是在前引路,让着二人进了一家房舍高敞的客店。两间最好的上房早就留着,茶水酒饭也不用吩咐,便流水价送将上来。胡斐问那店小二,是谁叫他这般侍候。那店小二笑道:“义堂镇的胡大爷,谁还能不知道么?”次晨结帐,掌柜的连连打躬,说道早已付过了,只肯收胡斐给店伴的几钱银子赏钱。

  一连几日,都是如此。胡斐和程灵素都是极有智计之人,但限于年纪经验,竟是瞧不透这一门江湖伎俩。到第四日动身后,程灵素道:“大哥,我连日留心,咱们前后无人跟随,那必是有人在前途说了你的容貌服色,命人守候。咱们来个乔装改扮,然后从旁察看,说不定便能得悉真相。”胡斐喜道:“此计大妙。”

  两人于是在市镇上买了几套衣衫鞋帽,行到郊外,在一处无人荒林之中改扮。程灵素用头发剪成假须,粘在胡斐唇上,将他装扮成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,自己却穿上长衫,头戴小帽,变成个瘦瘦小小的少年男子。两人一看,相对大笑。到了前面市集,两人更将坐骑换了驴子。胡斐再买了一根旱烟管,吸了几口,吞烟吐雾,这一副神色,旁人便眼力再好,也决计认他不出。

  这日傍晚到了广水,只见大道旁站着两名店伴,伸长了脖子东张西望,胡斐知他们正在等候自己,当下心中暗笑,径去投店。掌柜的见这二人模样寒酸,招呼便懒洋洋地,给了他们两间偏院。那两名店伴直等到天黑,这才没精打采的回店。胡斐叫了一人进来,跟他有一搭没一搭的瞎扯,想从他口中探听些消息。刚说得几句闲话,忽然大道上马蹄声响,有人驰来,而且听声音还不止一人。那店伴喜道:“胡大爷来啦。”飞奔出店。

  胡斐心道:“胡大爷早到啦,跟你说了这会子话,你还不知道。”当下走到大堂上去瞧热闹。只听得人声喧哗,那店伴大声道:“不是胡大爷,是镖局子的达官爷。”跟着走进一个趟子手来,手捧镖旗,在客店外的竹筒中一插。

  胡斐看那镖旗时,心中一愕,只见那镖旗黄底黑线,绣着一匹背生双翼的骏马,当年在商家堡中,曾见过这镖旗一面,认得是飞马镖局的旗号,心想这镖局主人百胜神拳马行空早在商家堡为烈火焚身而死,不知眼下由何人充任镖头。看那镖旗残破褪色,已是多年未换,那趟子手也是年老衰迈,没有什么精神,似乎飞马镖局的近况未见得怎生兴旺。

  跟着镖头进来,却是雄赳赳气昂昂的一条汉子,但见他脸上无数小疤,胡斐认得他是马行空的弟子徐铮。在他之后是一个穿着劲装的少妇,一手携了一个男孩,正是马行空的女儿马一凤。胡斐和她相别数年,这时见她虽然仍是容色秀丽,但已掩不住脸上的风霜憔悴。那两个男孩不过四岁左右,却是白嫩可爱,尤其两人相貌一模一样,显是一对孪生兄弟。只听一个孩子道:“妈,我饿啦,要吃面面。”

  马一凤低头道:“好,等爸爸洗了脸,大伙儿一起吃。”胡斐心道:“原来他们师兄妹已成了亲,还生下两个孩子,倒是可喜可贺。”那年他在商家堡为商老太所擒,被商宝震用鞭子抽打,马一凤曾出力为他求情,此事胡斐常在心头记着。今日他乡邂逅,若不是他不愿给人认出真面目,早已上去相认道旧了。

  开客店的对于镖局子向来不敢得罪,虽见飞马镖局这单镖只是一辆镖车,各人衣饰敝旧,料想没多大油水,但掌柜的还是上前殷勤接待。徐铮听说没了上房,眉头一皱,正待发话,那趟子手已从里面打了个转出来,说道:“朝南那两间上房不明明空着吗?怎地没了?”掌柜的赔笑说道:“达官爷见谅。这两间房前天就有人定下了,说今晚要用。”

  徐铮近年来时运不济,走镖常有失闪,因此一肚子的委屈,听了掌柜此言,伸手在帐台上用力一拍,便要发作。马一凤忙拉了拉他的衣袖,说道:“算啦,胡乱住这么一宵,也就是了。”

  徐铮还真听妻子的话,向掌柜的狠狠瞪了一眼,走进了朝西的小房。马一凤拉着两个孩子,低声道:“这单镖酬金这么微薄,若不对付着使,咱们还得亏本。不住上房,省几钱银子也是好的。”徐铮道:“话是不错,但我就瞧着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生气。”

  原来马行空死后,徐铮和马一凤不久成婚,两人接掌了飞马镖局。但徐铮的武功威名固然不及师傅,而他生就一副直肚直肠,江湖上的场面结交更是施展不开,三四年中连碰了几次钉子,每次均亏马一凤多方设法,才弥缝了过去。但这么一来,飞马镖局的营业便一落千丈,大生意是永不上门的了。这一次有个盐商要送一笔银子上北直隶保定府去,因为总数只有九千两,托大镖局带嫌酬金贵,这才托了给飞马镖局。徐铮夫妇向来一同走镖,马一凤以家中无可靠的亲人,放心不下孩子,便带同出门,量来这区区九千两银子,在路上也不会有什么风险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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