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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三回 北帝庙中(3)


  胡斐见这个比赛的法儿收效,微微一笑,见那胖子口齿灵便,便指着他道:“胖的先说,侍会再叫瘦的说,那一位说得不仔细,那便是我的债主老爷了。”说着放脱了二人手腕,取下背上包裹,打了开来,露出一柄明晃晃的钢刀,拿起桌上的一双象牙筷子,在刀口上轻轻一掠,那筷子登时断为四截。

  这二人面面相觑,张大了口合不拢来,两颗心却是怦怦的跳个不住。胡斐伸出双手,在二人头颈里摸了摸,好似寻找下刀的部位一般,将二人更是吓得面如土色。胡斐点点头,自言自语的道:“好,好!”又将包裹包上。

  那胖商人忙道:“小爷,我说,我说,保管比……比他说得明白……”那瘦商人抢着道:“那也不见得,让我先说吧。”胡斐脸一沉,道:“我说过要先听他说,你忙什么?”那瘦商人忙道:“是,是。”胡斐道:“你不遵我吩咐,要罚!”那瘦商人吓得魂不附体,胖商人却脸有得色。

  胡斐道:“酒微菜寡,那里是敬客之道?快好好叫一桌上等酒席。”瘦商人一听处罚甚轻,心中大喜,忙将伙计叫来,吩咐他即刻做一席五两银子的最上等酒菜。那伙计见胡斐和他们坐在一起,甚是诧异,但听到有五两银子的买卖,当即眉花眼笑的连声答应。

  胡斐在窗中探头一望,见那钟四嫂披头散发的坐在对街地下,抬头望天,口中喃喃自言自语,不知说些什么。那胖商人道:“小爷,这件事我说便说了,可不能让人知道是我说的。”胡斐眉头一皱道:“你不说也罢,那就让他说。”说着转头向着瘦商人。胖商人忙道:“我说,我说。小爷,这位凤老爷名字叫作凤人英,乃是佛山镇上的大财主,有一个绰号,叫作……”瘦商人接口道:“叫作南霸天。”胡斐喝道:“又不是说相声,你插口干么?”瘦商人低了头不敢再言语了。

  那胖商人道:“他在佛山镇上开了一家大典当,叫作英雄当铺,一家酒楼,那便是这英雄楼,又有一家大赌场,叫作英雄会馆。他财雄势大,交游广阔,武艺算得全广东第一。镇上的人私下里还说,每个月有人从粤东、粤西、粤北三处送银子来孝敬他,听说他是什么五虎派的掌门人,凡是五虎派的弟兄们在各处发财,便得抽个份儿给他。这些江湖上的事,小的也弄不明白。”

  胡斐点头道:“是了,他是大财主,又是个坐地分赃的大强盗。”二人向他望了一眼,心想:“那你与他是同行哪。”胡斐早已明白他们的心意,笑道:“常言道同行是冤家,我和这位凤老爷不是朋友,有好说好,有歹说歹,不必隐瞒。”

  那胖商人道:“这凤老爷的宅子一连五进,本来已够大啦,但他新近娶了一房七姨太,又要在后进旁边起一座什么七凤楼,给这位新姨太太住。他看中的地皮,便是钟四嫂家传的菜园。这块地只有三亩几分,但钟阿四种菜为生,一家五口全靠着这菜园子吃饭。凤老爷把钟阿四叫去,说给五两银子买他的地,钟阿四自然不肯,凤老爷已加到十两,钟阿四还是不肯。他说便是一百两银子,也吃得完,在这菜园子中扒扒土浇浇水,把力气化上去,一家子便饿不死。凤老爷恼了,将他赶了出来,昨天便起了这偷鹅的事儿。”

  原来凤老爷后院中养了十只肥鹅,昨天忽然不见了一只,家丁们说是钟家的小二子、小三子兄弟俩偷了,寻到他菜园子里,果然见菜地里有许多鹅毛。钟四嫂叫起屈来,说她两个儿子规规矩矩,决不会偷人家的东西,这鹅毛准是隔墙仇家丢过来的。家丁们找小二子小三去问,两个都说没偷。凤老爷问道:“今儿早晨你们吃了什么?”小三子道:“吃我,吃我。”凤老爷拍桌大骂,说:“小三子自己都招了,还说没偷?”于是叫人到南海县去告了一状,不久县里差役便来将钟阿四锁了去。

  “钟四嫂知道自己家里虽穷,两个儿子却乖,决不能偷人家的鹅吃,便到凤老爷家去理论,却给凤老爷踢了出来。她赶到南海县去叫冤,那知县老爷受了凤老爷的嘱托,又是板子,又是夹棍,将钟阿四整治得奄奄一息。钟四嫂去探监,见丈夫满身血肉模糊,话也说不出了,只是胡里胡涂的叫道:‘不卖地,不卖地!没有偷,没有偷。’钟四嫂心里一急,便急得把心横了。她赶回家里,一手拖了小三子,一手拿了柄菜刀,叫了左右乡邻,一齐上祖庙去。乡邻们只道她要在神前发誓,便同去作个见证。小人和她住得近了,也跟去瞧瞧热闹。”

  “钟四嫂在北帝爷座前磕了几个响头,说道:‘北帝爷爷,我孩子决不能偷人家的鹅。他今年还只四岁,刁嘴拗舌,说不清楚,在财主爷面前说什么吃我,吃我!小妇人一家横遭不白,赃官受了贿,断事不明,只有请北帝爷爷伸冤!’说着提起刀来,一刀便将小三子的肚子剖了。”

  胡斐一路听下来,早已目眦欲裂,听到此处,不禁大叫一声,砰的一掌,打得桌上碗盏跃起,汤汁飞溅,叫道:“竟有此事?”

  胖瘦二商人见他神威凛凛,一齐颤声道:“此事千真万确。”胡斐左足站着,右足踏在长凳之上,霍地从包袱中抽出单刀,一刀插在桌上,叫道:“快说下去!”胖商人道:“这……这不关我事。”

  酒楼上的酒客伙计见他凶神恶煞一般,个个胆战心惊。胆小的酒客不等吃完,一个个溜下楼去,众伙计远远站着,谁都不敢过来。

  胡斐叫道:“快说,小三子肚中可有鹅肉?”那胖商人答道:“没有鹅肉,没有鹅肉。他肚腹之中,全是一颗颗螺肉。原来钟家家中贫寒,没什么东西裹腹,小二子小三子哥儿俩就到田里摸田螺吃。原来螺肉很硬,小三子咬不烂,一颗颗都囫囵的吞了下去,因此隔了大半天还没化,他说,‘吃我,吃我!’却是说的‘吃螺!’唉,好好一个孩子,便这么死在祖庙之中。钟四嫂也就此疯了。”

  (金庸按:吃螺误为吃鹅,祖庙破儿腹明冤,乃确有其事,佛山镇老人无一不知。今日佛山祖庙之中,北帝神像之前有血印石一方,尚有隐隐血迹,即为此千古奇冤之见证,读者如赴佛山,可往参观。唯此事之年代及人物姓名,因年久失传,文中姓氏乃属虚构。)

  胡斐拔起单刀,叫道:“这姓凤的住在那里?”那胖商人还未回答,忽听得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阵犬吠之声,瘦商人叹道:“作孽,作孽!”胡斐道:“还有什么事?”瘦商人道:“那是凤老爷的家丁带了恶狗,正在追拿钟家的小二子。”胡斐怒道:“冤枉已然辨明,还拿人干什么?”

  瘦商人道:“凤老爷言道:那头鹅小三子既然没吃,定是小二子吃了,因此拿他来追问。邻居知道凤老爷恼羞成怒,非把这件冤枉套在小二子头上不可,暗暗叫小二子逃走。今日凤老爷的家丁已到处搜拿了半天呢。”

  此时胡斐反而抑住怒气,笑道:“好好,两位说得明白,这一万两银子我便向凤老爷借去。”说着提起酒壶就口便喝,将三壶酒喝得涓滴不剩,一叠声催伙计拿酒来。

  但听得狗吠声,吆喝声越来越近,响到了街头。胡斐凭到窗口,只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从转角处没命价奔来,他双足赤着,衣裤已被恶狗的爪牙撕得稀烂,身后一路滴着鲜血,不知他与众恶犬如何厮斗,这才能逃到这里。他身后七八丈远处,十余条豺狼般的猛犬,狂叫着追来,眼见再扑几下,便扑到钟小二身上。

  钟小二此时已是筋疲力尽,突然见到母亲,叫一声:“妈!”双腿一软,摔倒在地,再也爬不起来。钟四嫂虽然疯了,却认得儿子,猛地站起,冲了过去,挡在众恶犬之前,护住儿子。众恶犬见她的神情,登时一齐站定,露出白森森的牙齿,呜呜发威。

  (欲知钟小二母子性命如何?胡斐如何大闹佛山,请看下回分解。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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