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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零七回 怨恩了了(3)


  成昆本已心虚,但见四下里越来越黑,听赵明这么一叫,更是胆怯,双掌呼呼接连拍出,便欲脱身逃走下山,但谢逊一心报仇,于四周变故全不大理会,紧紧缠住了他,令成昆难以抽身。猛听得山峰下雄鸡喔喔而啼,片刻之间,太阳已全被月亮的阴影遮住,远远更传来兽吼犬吠之声。群雄虽均胆大,但身处空旷之地,陡遭天变,心中无不惴惴。这一次日蚀甚是奇怪,日光竟被遮得半点不露,人人眼前黑漆一团,伸手不见五指。张无忌握住赵明的手,虽是用力凝视,也已瞧不见谢逊和成昆相斗的情景。

  这一日月无光,成昆登时成了瞎子,初时还隐隐约约的看到谢逊身形游动的影子,到得后来,竟如双眼蒙了一块厚厚的黑布。他急速后跃,只盼远离谢逊,但谢逊一招快似一招,黑影中只听得成昆“啊”的一声惨叫,胸口已被一招七伤拳击中。成昆究是老谋深算,知道自己一拳受伤不轻,若再后跃,只有连续中拳,黑暗中当即招数一变,以“小擒拿手”御敌。这“小擒拿手”原是黑暗中近身搏击之用,讲究应变奇速,不必用眼观看,手指、手掌、手臂、手肘任何一处碰到敌人身体,立时擒拿抓打、撕拍钩碰。谢逊大喝一声,也以“小擒拿手”对付。两人所使的武术招数并无分别,群雄只听得黑暗中呼喝连连,夹杂着拳掌与肉体相碰之声,迅如爆豆,想是两人均是全速相攻。

  张无忌心中怦怦乱跳,暗想义父若是遭到凶险,便欲出手相救,也不可得,极目凝视,也是无法辨别二人的身形。

  谢逊瞧不见天象奇变,但数招之间,已觉察到成昆拳脚之来,往往着于空处,再听到旁人大叫:“天狗吃太阳,天狗吃太阳。”登时明白了这中间的道理。他双眼已盲了二十余年,听声辨形的功夫早已练得烂熟,以耳代目,行之已惯。成昆却是陡然间成了瞎子,乱打乱拿,双方优劣之势,立时逆转。谢逊加速进击,心想日食之变片间便即过去,只须太阳稍露光芒,自己暂时所占的上风便即失却。

  成昆步步退后,谢逊则是着着进逼。成昆心中惊惧,饶是他平时老奸巨滑,但此刻心智失常,竟没有想到紧守门户,以待日食之过,只想黑暗中相斗于自己大大不利,务须及早料理谢逊,是以脚下不住倒退,两条手臂却是使得犹如疾风骤雨一般,“小擒拿手”中的毒招狠着,加快的施展。

  蓦地里谢逊双掌一分,抢击成昆胁下。成昆大喜,叫一声:“着!”右手食中二指,取向谢逊双手。这一招“双龙抢珠”,招式原非极奇,只是挟在“小擒拿手”中使将出来,却有极大的威力,对方侧头一避,他左手横扫一掌,非击中他太阳要穴不可。那知谢逊不闪不避,也喝一声:“着!”也是一招“双龙抢珠”使出,食中二指插向他的双目。成昆二指插中谢逊眼珠,脑海中如电光石火一闪:“糟糕!”跟着自己双眼一痛,已被谢逊二指插中。

  这时月影轻移,太阳周围露出一圈日晕。群雄只见成昆和谢逊均是双目流血,相对不动。二人所受的伤一模一样,但谢逊双眼早盲,再被成昆二指插中,只不过是皮肉受损,并无所失。成昆却变成了盲人。谢逊冷笑道:“瞎子的滋味好不好过?”呼的一拳击去,成昆目不见物,无法闪避,这一招“七伤拳”正打在他的胸口。谢逊左手跟着又是一拳,成昆倒退数步,摔在断松之上,口中鲜血狂喷。忽听得渡厄说道:“因果报应,善哉善哉!”谢逊一呆,第三拳没再击去,说道:“我本当打你一十三拳七伤拳。但你武功全失,双目已盲,从此成为废人,再也不能在世间为恶。余下的一十一拳,那也不用打了。”

  群雄见他大获全胜,都欢呼起来。谢逊突然坐倒在地,全身骨骼格格乱响,无忌大吃一惊,知道他是逆运内息,要散尽全身武功,此举非同小可,忙道:“义父,使不得!”抢上前去,正待伸手按上他的背心以九阳神功制止。谢逊猛地里跃起身来,伸手在自己胸口砰的狠击一拳,口中鲜血狂喷。无忌忙伸手扶住,只觉他手掌衰弱无力,知他功力已失,再难以复原了。

  谢逊指着成昆说道:“成昆你杀我全家,我今日毁你双目,除了你的武功,以此相报。师父,我的一身武功是你所授,今日我尽数毁了,还了给你。从此我和你无恩无怨,你永远瞧不见我,我也永远瞧不见你。”成昆双手按着自己眼睛,痛哼一声,并不回答。

  群雄面面相觑,那想到这一场师徒相拚竟会如此收场。谢逊朗声说道:“我谢逊作恶多端,原没想能活到今日,天下英雄之中,有那一位的父兄师友曾为谢某所害,便请来取了谢某的性命去。无忌,你不得阻止,更不得事后报复,免增你义父罪孽。”张无忌含泪答应。群雄中虽有不少人与他怨仇极深,但见他报复自己全家血仇,只是废去成昆的武功,他此刻武功也毁了,若是上前刺他一剑,打他一拳,却也不是英雄行径。人丛中忽然走出一条汉子,说道:“谢逊,我父亲一指镇普南邱英雄伤在你的拳下,我给先父报仇来啦!”说着走到身前。

  谢逊道:“不错,令尊是在下所害,便请邱兄动手。”那姓邱的汉子拔刀在手,走上两步。张无忌心中一片混乱,若不出手阻止,义父眼下便要命丧这汉子刀下,但若将这汉子打发了,只怕反令义父有生之年,更增烦恼,何况他双目已盲,武功全失,活在世上是否尚有人生之乐,实在也难说得很。他身子发颤,不由自主的也踏上了两步。

  谢逊喝道:“无忌孩儿,如你阻人报仇,对我大大的不孝。我死之后,你到地牢中细细察看便知一切。”那姓邱的汉子举刀当胸,突然眼中垂下泪来,一口唾沬,吐到了谢逊脸上,哽咽道:“先父一世英雄,如他老人家在天之灵,见我手刃一个武功全失的盲人,定然恼我不肖……”呛啷一声,单刀落地,掩面奔入人丛之中。

  跟着又有一个中年妇人走出,说道:“谢逊,我为兄长阴阳判官秦鹏飞报仇来啦。”走到谢逊面门,也是一口唾沬吐到了他脸上,大哭走开。无忌见义父接连受辱,始终直立不动,心中痛如刀割。须知武林豪士于生死看得甚轻,却决计不能受辱,所谓“士可杀而不可辱”,这二人每人一口唾沬吐在他的脸上,实是最大的侮辱,谢逊却是安然忍受,可知他于过去所作罪孽,当真痛悔到了极点。人丛中一个又一个的出来,有的打谢逊两记耳光,有的踢他一脚,更有人破口痛骂,谢逊始终低头忍受,既不退避,更不恶言相报。

  如此接连三十余人,一一将谢逊侮辱了一番,到最后一名长须道人出来,稽首说道:“贫道太虚子,我两位师兄,命丧谢大侠拳底。贫道今日得见谢大侠仁心英风,深自惭愧,贫道剑下也曾杀过无数黑白两道的豪杰。我若找你报仇,旁人也可找我报仇。”说着拔出长剑,左手振指一弹,当的一声,长剑断两截。他将断剑投在地下,稽首行礼而去。

  群雄窃窃私议,这太虚子江湖上其名不着,武功却是如此了得,更难得的是心胸宽广,能够自责,看来再没有人出来向谢逊为难了。不料群议未毕,峨嵋派中走出一名中年女尼,走到谢逊身前,说道:“杀夫之仇,我也是一口唾沬了结了吧!”说着口一张,一口唾沫向谢逊额头吐了过去。那知这口唾沬势夹劲风,中间竟是混着一枚枣核钢钉。谢逊听得风声有异,微微苦笑,并不闪避,心想:“我此刻方死,已然迟了。”

  蓦地里黄影一闪,那黄衫女子衣袖拂处,将这枚枣核钉卷在袖中,喝道:“这位师太法名如何称呼?”那女尼见突击不中,脸中微惊惶之色,道:“我叫静照。”黄衫女子道:“嗯,静照,静照。你出家之前的丈夫叫什么名字?怎地为谢大侠所害?”静照怒道:“这跟你有什么相干?要你多管什么闲事?”黄衫女子道:“谢大侠忏悔前罪,若是有人为报父兄师友的大仇,纵是将他千刀万剐,谢大侠均是甘愿忍受,旁人原也不能干预。但若有人心怀叵测,意图混水摸鱼,杀人灭口,那可人人管得。”

  静照道:“我和谢逊无怨无仇,何必要杀人灭……”底下这“口”字尚未说出,斗然间知道错了话,急忙停住,脸色惨白,不禁向周芷若望了一眼。黄衫女子道:“不错,你跟谢大侠无怨无仇,何故要杀人灭口?哼,峨嵋派静字辈十二女尼之中,静玄、静虚、静空、静慧、静照,均是闺女出家,何来丈夫?”静照一言不发,掉头便走。

  黄衫女子喝道:“这么容易便走了?”抢上两步,伸掌往她肩头抓去。静照斜身卸肩,避开了她这一抓。黄衫女子右手食指戳向她的腰间,跟着飞起一脚,踢中了她腿上环跳穴。静照哼了一声摔倒在地。黄衫女子笑道:“周姑娘,这杀人灭口之计好毒啊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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