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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五回 医仙毒仙(3)


  胡青牛又道:“七年之前,有一对老年夫妇身中剧毒,到蝴蝶谷求医。这对老夫妇是东海灵蛇岛的主人,武功自成一家,原是老一辈的人物,金花婆婆和银叶先生数十年前威震天下,谁都忌惮三分。我不敢直率拒医,但你想,我既已迷途知返,岂能一错再错?当下搭了搭脉,便说岛主银叶先生无药可治,老夫人金花婆婆中毒不深,可凭本身内力自疗。我一问起下毒之人,知道是西域白驼派一位极厉害的人物所为,和拙荆原无干系,但我既说过除了明教本教的子弟之外,外人一概不治,自也不能为他们二人破例。那位老夫人许下我极重的报酬,只求我相救老岛主一命。想那灵蛇岛主人金花银叶夫妇在武林中是如何身份,居然出口向我求恳,那自是我极大的面子,但我顾念夫妻之情,还是袖手不顾。这对夫妇居然并不向我用强,两人知道无望,便即黯然而去。我知道为了不肯替人疗毒治伤,江湖上已结下了不少梁子,惹下了无数对头。但我夫妻情深,终不能为了不相干的外人而损我伉俪之情,你们说是不是啊。”

  纪晓芙和张无忌默然不语,心中颇不以他这种“见死不救”的主张为然。胡青牛又道:“最近常遇春来到蝴蝶谷,说途中遇到一位老婆婆,命他来告知我,银叶先生果然如我所料,已毒发身亡。遇春走后不久,拙荆突然回家,她见家中多了一个外人,便先用药将无忌迷倒了一晚。”张无忌恍然大悟:“那一晚自己一直睡到次日下午方醒,原来是中了王难姑的迷药,自己却还道生病。这位毒仙伤人于不知不觉之间,果是厉害无比。”

  胡青牛续道:“我见拙荆突然回来,自是欢喜得紧。她跟我说,她也得悉了灵蛇岛金花婆婆重返中土的讯息,因此心下虽然恼我,还是回来向我告知。她要我假装染上天花,不见外人,两人守在房中,潜心思索抵御金花婆婆的法子。这位前辈异人武功太高,要逃走是万万逃不了的。但她有个古怪脾气,她若想杀你,出手以三下为限,只要你躲得过这三下不死,便饶了你性命。没过几天,薛公远、简捷以及纪姑娘你等一十五人陆续来了。我一听你们受伤的情形,便知金花婆婆是有意试我,瞧我是否真的信守诺言,除了明教子弟之外,果然决不替外人治疗伤病。一十五人身上,带了一十五种奇伤怪病,我姓胡的嗜医如命,只要见到这般一种怪伤,也是忍不住要试一试自己的手段,又何况共有一十五种?但我也明白金花婆婆的心意,只要我治好了一人,她加在我身上的惨毒报复,那就会厉害百倍,因此我虽然心痒难搔,还是袖手不顾。直到无忌来问我医疗之法,我才说了出来。但我特加说明,无忌是武当弟子,跟我胡青牛绝无干系。”

  “难姑见无忌依着我的指点,施治竟是颇见灵效,心中又不快起来,每晚便悄悄在各人的饮食药物之中,加上毒药,那自是和我继续比赛之意,这一十五人个个都是武学的好手,她走到各人身旁下毒,众人如何不会惊觉?原来是她先将各人迷倒,然后从容自若,分别施用奇妙的毒术。”纪晓芙和张无忌对望了一眼,这才明白,为何无忌走到纪晓芙的茅棚之中,要用力推开她肩头,方得使她醒觉。

  胡青牛续道:“那几日来,纪姑娘的病情痊愈得甚快,显见难姑所下之毒不生效用。她一加查察,才知是无忌发觉了她的秘密,于是要对无忌也下毒手。唉,常言道江山易改,本性难移,我胡青牛对爱妻到底也不是忠心到底。我本来决意袖手不理了,但昨晚无忌来劝我出游,以避大祸,我心肠一软,还是开了一张药方,写了什么当归、远志、防风、独活几味药,只因其时难姑便在我的身旁,我是不便明言的。”

  “可是难姑聪明绝顶,又懂药性,一听那药方开得不合常理,一加琢磨,便识破了其中机关。她将我绑缚起来,自己取出几味剧毒的药物服了,说道:‘师哥,我和你做了二十多年夫妻,海枯石烂,此情不渝。可是你总是瞧不起我的毒术,不论我下什么毒,你总是救得活。这一次我自己服了剧毒,你再救得活我,我才真的服了你。’我大惊失色,连声服输,她却在我口中塞了一个大胡桃,教我说不出话来。此后的事,你们知道了。唉,无忌,你实在太对不起我,恩将仇报,我教你逃命,你却将我爱妻打得重伤。”说着连连摇头。

  纪晓芙和张无忌面面相觑,不禁又是好气,又是好笑,这对夫妇如此古怪,当真天下少见,胡青牛对妻子由爱生畏,那也罢了,王难姑却是说什么也要压倒丈夫,到最后竟是不惜以身试毒。只听胡青牛又道:“你们想,我有什么法子?这一次我如用心将她治好,那还是表明我的本事胜过了她,她势必一生郁郁不乐。倘若治她不好,她可是一命归西了。唉!只盼金花婆婆早日驾临,将我一拐杖打死,也免得难姑烦恼了。”无忌心念一动,低声问道:“师母服的是什么毒药?如何解法?”说着连打手势,叫胡青牛别说。胡青牛向着脸朝里床的妻子望了一眼,明白无忌的意思,说道:“近几年起她下毒的本领大进,我压根儿便瞧不出她服下了什么毒药,如何解救,更是无从说起。”

  张无忌伸出右手食指在桌上写道:“请写给我看。”口中却说:“如此说来,师母中此剧毒,那是无药可治了。”胡青牛道:“拙荆自己,定知解毒之法,可是我知道她的性儿,她是宁死不说。”嘴里这般说,手指却在桌上写道:“三虫三草之毒,虫为蜈蚣、蝮蛇、毒蛛、草为七步草、断肠草、锁喉菌。”跟着写了一张药方。无忌写道:“你也服此三虫三草之毒,我来救活你。”

  胡青牛微一沉吟,已知其意,心想:“此法虽然凶险,但为解救眼前困境,只有舍命一试。”只听张无忌道:“先生,你医术通神,难道师母服了什么毒也诊视不出。”胡青牛道:“我猜想是三虫三草的剧毒。但你想三种毒虫性阴,三种毒草性阳,单是服了其中一项,已是极其难治,何况共服六种?若是药物化解毒虫的毒性。阴衰阳盛,势必加强毒草的毒性,反之亦然,六大剧毒交攻,人是血肉之躯,如何抵抗得住?”说到这里,挥手道:“你们出去吧,若是难姑死了,我也决计不能独生。”

  纪晓芙和张无忌齐声道:“还请保重,多多劝劝师母。”胡青牛道:“她若是听劝,早就没有今日之事了。”说到这里,声音已大是哽咽。纪晓芙和张无忌当即退了出去。胡青牛反手一指,先点了妻子背心和腰间穴道,说道:“师妹,你丈夫无能,实在治不好你的三虫三草剧毒,只有相随于阴曹地府,和你在黄泉做夫妻了。”说着伸手到难姑怀中,取出几包药末,果然不出所料,是三种毒虫和三种毒草焙干碾末而成。

  王难姑身子不能动弹,嘴里却还能言语,叫道:“师哥,你不可服毒。”胡青牛不加理会,将这包五色斑烂的毒粉,倒在口中,和津液咽入肚里。王难姑大惊失色,叫道:“你怎能服这么多?这许多毒粉,三个人也毒死了。”胡青牛淡淡一笑,坐在王难姑床头的椅上,片刻之间,只觉肚中犹似千百刀子在一齐乱扎。他知道这是断肠草最先发作,再过片时,其余三种毒物的毒性陆续发作,那时的疼痛难熬,非人所能堪。

  王难姑叫道:“师哥,我这六种毒物是有解法的。”胡青牛痛得全身发颤,牙关上下击打,摇头道:“我……我不信……我……我就要死了。”王难姑叫道:“快服玉龙苏合散,再用针炙散毒。”胡青牛道:“那有什么用?”,王难姑笑道:“我服的毒药粉量轻,你服的太多了,快快救治,否则便来不及了。”胡青牛道:“我全心全意的爱你怜你,你却总是跟我争强斗胜,我觉得活在人世殊无意味,宁可死了,倒是一了百了……哎哟……哎哟……”这几声呻吟,确非假装,其时蝮蛇和蛛蜘之毒已分攻心肺,胡青牛神智渐渐昏迷,终于人事不知。

  无忌在房外听得清清楚楚,只听王难姑大声哭叫:“师哥,师哥,都是我不好,你决不能死……我再也不跟你比试了。”原来他夫妻二人情深爱重,数十年来尽管不断斗气,互相却极是关切。王难姑自己死了觉得并不打紧,待得丈夫服毒自尽,却是大大的惊惶伤痛起来,张无忌抢到房中,问道:“师母,怎地相救师父?”王难姑见无忌进来,正是见到了救星,忙道:“快给他服玉龙苏合散,用金针刺他的‘涌泉穴’、‘鸠尾穴’……”便在此时,门外忽然传进来几声咳嗽,静夜之中,这几下咳嗽的声音清晰异常。纪晓芙抢进房中,脸如白纸,说道:“金花婆婆……金花……”下面“婆婆”两字尚未说出,门帘无风自动,一个弓腰曲背的老婆婆携着个十二三岁的美貌姑娘,已站在室中,正是灵蛇岛主夫人金花婆婆,却不知她二人如何进来。她见胡青牛手抱肚腹满脸黑气,呼吸极是微弱,转眼便要毙命,不由得一怔,问道:“他干什么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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