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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回 六侠寻仇(3)


  张三丰点了点头,张松溪又道:“俞三哥手足筋骨俱断,那是外伤,但在浙江临安府已是身中剧毒。据弟子想,咱们首先要去临安查询,俞三哥如何中毒,是谁下的毒手?”张三丰点了点头,道:“岱岩所中之毒,异常奇特,我推想至此,还没想出到底是何种毒药。岱岩右掌心有七个小孔,腰腿间有几个极细的针孔。江湖之上,还没听说有那一位高手使这种歹毒的暗器。”宋远桥道:“这事也真奇怪,按常理推想,发射这纤细的暗器而叫三弟闪避不及,必是一流好手,但真正第一流的高手,怎又能在暗器上喂这等毒药?”众人默然不语,心下均在思索,到底那一门那一派的人物,是使这种暗器的?

  过了半晌,五个人面面相觑,都想不起是那一个人物。张松溪道:“那个脸上生有黑痣之人,何以要捏断三哥的筋骨?倘若他跟三哥有仇,一掌便能将他杀了,若是要他多受些痛苦,何不断他脊骨,伤他腰肋?这理由很明显,他是要逼问三哥的口供。他要问什么呢?据弟子推想,必是为了屠龙刀。据都大锦说:那六人之中有一人问道:‘屠龙刀也在么?’”

  宋远桥道:“‘武林至尊,宝刀屠龙,倚天不出,谁与争锋’,这句话传了几百年,难道时至今日,真的出现了一把屠龙刀?”张三丰道:“不是几百年,最多不过七八十年,当我年轻之时,就没听过这几句话。”张翠山霍地站起身来,说道:“四哥的话很对,伤害三哥的罪魁祸首,必是在江南一带,咱们便找他去,只是那少林派的恶贼下手如此狠辣,咱们也决计放他不过。”张三丰向宋远桥道:“远桥,你说目下怎生办理?”近年来武当派中一切大小事务,张三丰都已交给了宋远桥,而这位大弟子处理得井井有条,早已不用师父劳神。

  他听师父如此说,站起身来,恭恭敬敬的道:“师父,这件事不单是给三弟报仇雪恨,而且关连着本派的门户大事,若是应付稍有不当,只怕引起武林中的一场浩劫,还得请师父示下。”张三丰道:“好!你和松溪、利亨二人,持我的书信到嵩山少林寺去拜见方丈宏法禅师,告知此事,请老禅师的指示。这件事咱们不必插手,少林派门户严谨,宏法老方丈望重武林,必有妥善措施。”宋远桥、张松溪、殷利亨三人一齐肃立答应。

  张松溪心想:“若是只不过送一封书信,单是差六师弟也就够了。师父命大师哥亲自出马,还叫我同去,其中必有深意,想是还防着少林派护短不认,叫咱们相机行事。”果然张三丰又道:“本派和少林派之间,关系很是特殊。我是少林寺的逃徒,这些年来总算他们瞧我一大把年纪,不上武当山来抓我回去,但两派之间,总是存着芥蒂。”说到这里莞尔一笑,又道:“你们上少林寺去,对宏法方丈固当恭敬,但也不能堕了本门的声望。”宋张殷三弟子齐声答应。

  张三丰转头向张翠山道:“翠山,你明儿动身去江南,相机查询,一切听二师哥的吩咐。”张翠山垂手答应。张三丰道:“今晚这杯寿酒也不用喝了。一个月之后,大家在此聚集,岱岩倘若不治,师兄弟们也可再和他见一面。”他说到这里,不禁凄然,想不到威震武林数十载,临到九十之年,心爱的弟子竟尔遭此不幸,殷利亨伸袖拭泪,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。张三丰袍袖一挥,道:“大家去睡吧。”宋远桥劝道:“师父,三师弟一生行侠仗义,积德甚厚,常言道吉人自有天相,老天爷有眼,总不该让他……夭折……”但他说到后来,眼泪已是滚滚而下。这一干人平素纵横江湖,豪气干云,碰到再大的危难之事也不能皱一皱眉头,但这时都是悲愤填膺,当真是“英雄有泪不轻弹,只因未到伤心处”,身临此境,人人都是伤心到极处了。

  宋远桥知道若再相劝,只有徒增师父伤怀,于是和诸师弟分别回房去睡。但人人满怀心事,在床上想一阵,恨一阵,又是难过一阵。

  张翠山在诸同门中,和俞岱岩及殷利亨最是交厚,满怀恼怒,不知如何发泄,眼前只有都大锦等一干镖师在此,他在床上躺了一个多个时辰,悄悄起身,决意去找都大锦来,打他一顿出一口恶气。张翠山生怕大师兄和四师兄干预,不敢发出声息,将到大厅时,只见厅上一人背负双手,不停步的走来走去。

  黑暗蒙胧中,见这人身长背厚,步履凝重,正是师父,张翠山藏身柱后,不敢走动,心知即令立刻回房,也必为师父知觉,他查问起来,不能隐瞒,自当实言相告,那是自招一场训斥了。只见张三丰走了一会,仰视庭除,忽然伸出右手,在空中一笔一划的写起字来。张三丰文武兼资,吟诗写字,弟子们司空见惯,也不以为异,张翠山顺着他手指的笔划瞧去,原来写的是“丧乱”两字,连写了几遍,跟着又写“荼毒”两字。

  张翠山心中一动:“原来师父是在空临王羲之的《丧乱帖》。”要知张翠山的外号叫作“银钩铁划”,固然是因他左手使烂银虎头钩、右手使镔铁判官笔而起,但他自得了这外号后,深恐名不副实,为文士所笑,于是潜心学书,真草隶篆,一一遍习,这时见了师父指书的笔致,但见他无垂不收,无往不复,正是王羲之《丧乱帖》的家数。

  这《丧乱帖》张翠山两年前也曾临过,虽觉其用笔纵逸,清刚峭拔,然而总觉不及《兰亭诗序帖》、《十七帖》各帖的庄严肃穆,气象万千,这时他躲在柱后,见师父以手指临空连书“羲之顿首,丧乱之极,先墓再离荼毒,追惟酷甚”这十八个字,只见他一笔一划之中,充满了拂郁悲愤之气,登时领悟了王羲之当年书写这《丧乱帖》时的心情。

  原来王羲之是东晋时人,其时中原板荡,沦于异族,王谢高门,南下避寇,于丧乱之余,先人坟墓惨遭毒手,自是说不出满腔伤痛,这股深沉的心情,尽数隐藏在《丧乱帖》中。张翠山翩翩年少,无牵无虑,从前那里能领略到帖中的深意?这时身遭师兄存亡莫测的大祸,方才懂得了“丧乱”两字、“荼毒”两字。

  张三丰写了几遍,长长叹了口气,步到中庭,沉吟半晌,伸出手指,又写起字来,这一次写的字体又自不同,张翠山顺着他手指的走势看去,但见第一字是个“武”字,第二个写了“林”字,一路写下来,共是二十四字,那便是适才提到过的那几句话:“武林至尊,宝刀屠龙。号令天下,莫敢不从。倚天不出,谁与争锋?”想是张三丰正自琢磨这二十四个字中所含的深意,推想俞岱岩因何受伤?到底此事与倚天剑、屠龙刀这两件传说中的神兵利器,有什么关连?

  只见他写了一遍又是一遍,那二十四个字翻来覆去的书写,笔划越来越长,手势却是越来越慢,到后来纵横开阖,宛如施展拳脚一般。张翠山凝神观看,心下又惊又喜,师父所书的二十四个字,分明是一套深奥高明之极的武功,每一个字包含数招,便有数种变化。“龙”字和“锋”字笔划甚多,“刀”字和“下”字笔划甚少,但笔划多的不觉其繁,笔划少的不见其陋,其缩也凝重,似尺蠖之屈,其纵也险劲,如狡兔之脱,淋漓酣畅,雄浑刚健,俊逸处如风飘,如雪舞,厚重处如虎蹲,如象步。张翠山只看得目眩神驰,潜心记忆。这二十四个字共有两个“不”字,两个“天”字,但两字之间形同意不同,气似而神不似,其变化之妙,又是另具一功。

  近年来张三丰极少显示武功,殷利亨和莫声谷两个小弟子的功夫,大都是宋远桥和俞莲舟代授,因此张翠山虽是他的第五名弟子,其实已是他亲授武功的关门弟子。从前张翠山修为未到,虽然见到师父施展拳剑,未能深切体会到其中博大精深之处,近年来他武学大进,这一晚两人更是心意相通,情致合一,以遭丧乱而悲愤,以遇荼毒而拂郁。张三丰情之所致,将这二十四个字演为一套武功,他书写之初,原无此意,而张翠山在柱后见到更是机缘巧合。师徒俩心神俱醉,沉浸在武功与书法相结合、物我两忘的至高境界之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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