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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零八回 久别重逢(2)


  小龙女自幼精进修为,无喜无乐,无思无虑,其功力之纯,即是师祖林朝英亦有所不及,但后来杨过一到古墓,两人相处日久,情愫暗生,这少语少事、少喜少愁的规条便渐渐无法信守了。婚后别离一十六年,杨过风尘飘泊,闯荡江湖,忧心悄悄,两鬓星星,小龙女却幽居深谷,虽终不免相思之苦,但究竟二十年的幼功非同小可,过得数年后,重行修练那“十二少”要诀,渐渐的少思少念,少欲少事,独居谷底,却也不觉寂寞难遣,因之两人久别重逢,反而是杨过显得年纪大了。

  小龙女一十六年没有说话,这时虽然心中欢喜,但说起话来,竟是口齿笨拙不灵。两人索性便不说话,只是相对微笑,杨过到后来热血如沸,拉着小龙女的手,奔到屋外,说道:“龙儿,我好快活。”猛地一跃,跳到一棵大树之上,连翻了七八个觔斗。

  这一下喜极忘形的连翻七个觔斗,乃是杨过幼时在终南山和小龙女共居时的顽童作为,十多年来他对此事从来没想起过,那料到今日人近中年,突然又来这么露了一手。只是他武功精湛,身子在半空中矫夭腾挪,宛若游龙,自然而然显出了上乘的轻功。小龙女纵声大笑,什么“少语、少笑、少喜、少乐”的禁条,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。

  小龙女从身边取出手帕,本来在终南山之时,杨过翻罢觔斗,笑嘻嘻的走到她身旁,小龙女总是拿手帕给他抹去额上的汗水,这时见杨过走近,脸不红,气不喘,那里有什么汗水?但她还是拿手帕替他在额头抹了几下。杨过接过手帕一看,见是用树皮的经络织成,甚为粗糙,想象她这一十六年在这谷底的苦楚,不禁心酸难言,轻轻抚着她头发,说道:“龙儿,也真难为你在这里挨了一十六年。”

  小龙女幽幽叹了口气,说道:“倘若我不是从小在古墓中长大,这一十六年定然挨不下来。”这一句话可半点不错,倘若两人易地而处,换作杨过独居谷底,他武功虽高,也未必能活到两三年。要知小龙女一生长于古墓,虽然初时有师父和孙婆婆照料,后来有杨过为伴,但她一向独立自活,极少依赖别人。由于长期惯于独居,她方能在这谷底过非旁人所能堪的日子。

  于是两人并肩坐在石上,互诉别来情事。杨过性急,不住口的问这问那,小龙女讲了一会话,言语渐渐灵便,才慢慢将这一十六年中的变故说了出来。原来那日杨过将半枚绝情丹抛入谷底,小龙女知他为了自己中毒难治,不愿独生。当晚她思前思后,知道只有自己先死,绝了他的念头,才得有望解他体内情花之毒。但倘若自己露了自尽的痕迹,只有更促杨过之死,思量了半夜,于是用剑尖在断肠崖前刻了那几行字,故意定了一十六年之约,这才纵身跃入深谷。当时她想,如果杨过天幸得保性命,隔了长长的十六年后,即使对自己思忆不减,但绝不致再图殉情。

  她说到这里,杨过叹道:“你为什么想到一十六年?倘若你的是八年之约,咱们岂不是能早见八年?”小龙女道:“我知你对我深情,短短八年时光,决计冲淡不了你烈火一般的性子。唉,那想到虽隔一十六年,你还是跳了下来。”杨过笑道:“可知一个人还是深情的好。假如我想念你的心淡了,只不过在断肠崖前大哭一场,就此别去,那么咱俩终生不能再见了。”小龙女道:“可见冥冥之中,自有天意。”两人出死入生,经历如此剧变之后,终能重聚,这时坐在石上相偎相倚,心中都是深深感谢苍天眷顾。

  看官,要知杨过和小龙女一离一合,其事甚奇,似乎归于天意,其实却须归因于两人本身的性格。两人若非钟情如此之深,绝不会一一跃入谷中;小龙女若非天性淡泊,决难在谷底长时独居;杨过如不是生具至性,也定然不会十六年如一日,至死不悔。当然,若是谷底并非水潭而系山石,则两人跃下后粉身荒山,终于还是同穴而葬。须知世事遇合变幻,穷通成败,虽然有关机缘气运,自有幸与不幸之别,但归根结底,总是由各人本来性格而定。

  两人默然良久,杨过又问:“你跃入这水潭之中,便又怎样?”小龙女道:“我昏昏迷迷的跌进水潭,浮起来时给水流冲进冰窟,通到了这里,自此便在此处过活。这里并无禽鸟野兽,但潭中水产丰盛,谷底水果食之不尽,只是没有布帛,只能剥树皮做衣衫了。”杨过道:“那时你中了冰魄银针,剧毒侵入经脉,世上无药可治,却如何在这谷底居然好了。”

  他回眼凝视小龙女,虽见她容颜雪白,殊无血色,但当年中毒后眉间眼下的那层隐隐黑气,却早已褪尽。小龙女道:“我在此处住了数日后,毒性突然发作,全身火烧,头痛欲裂,当真是支持不住,想起在古墓中洞房烛之夕,你教我坐在寒玉床上逆运经脉,虽然不能驱毒,当可减缓心头的烦恶苦楚。这里虽无寒玉床,但潭底结着万年玄冰,亦有透骨之寒,于是我潜回冰窟,在那里耽了一会。此后偶尔回到堕下来时的水潭之旁,向上仰望,总盼能得到一点你的讯息。有一日忽见谷顶云雾中飞下几头玉蜂,那自是老顽童携到绝情谷中来玩弄而留下的,我一见玉蜂,宛如见到好友,当即构筑蜂巢,招之安居。后来玉蜂愈聚愈多,我每服食一次蜂蜜,便觉痛楚稍减,想不到这玉蜂的蜂蜜,正是驱毒的良剂,如是长期服食,体内毒发的次数也渐渐加长。初时每日发作一两次,到后来数日一发,进而数月一发,最近五六年来,一次也没再发,想是已经好了。”

  杨过大喜,道:“可见好心者必有好报,当年你若不是把玉蜂赠给老顽童,他不能带到绝情谷来,你的病也治不好。”小龙女又道:“我的病大好后,很想念你,但那深谷高愈百丈,四周都是光溜溜的削壁,怎能上得?于是我用花树上的细刺,在玉蜂翅上刺下‘我在绝情谷底’六字,盼望玉蜂飞上之后,能为人发见。数年来我前后刺了数千只玉蜂,但始终没回音带转,我一年灰心一年,看来这一生终是不能再见你一面了。”杨过拍腿大悔,道:“我忒地粗心,每次来绝情谷,总是见到玉蜂,却从没捉一只来瞧瞧,否则你也可少受几年苦楚了。”

  小龙女微笑道:“这原是我无法可施之际想出来的下策。其实,谁又能想到这小小蜜蜂身上会刺得有字?这字细于蝇头,便有一百只玉蜂在你眼前飞过,你也看不到它翅上有字。我只盼望,什么时候一只玉蜂撞入了蛛网,天可怜见给你看到,你念着咱俩的恩义,定会伸手救它出来,那时候你才会见到它翅上的细字。”她却不知蜂翅上细字终于给玩蜂为戏的周伯通发见,而给智能过人的黄蓉隐约猜到了其中含义。

  两人说了半天话,杨过肚中饿了,小龙女邀他入屋,烧了一大盆鱼,并有水果蜂蜜。潭水寒冷,所产的鲜鱼躯体虽小,却是味美多脂。杨过赞不绝口,吃了一个饱,这才述说自己这一十六年来的种种经历。他纵横江湖,威慑群豪,遭际自比独居深谷的小龙女繁复千百倍,但小龙女素来不关心世务,只求见到杨过,那便万事已足,纵是最惊心动魄的奇遇,她听着也只淡淡一笑,犹如春风过耳,终不萦怀。倒是杨过絮絮问她如何捉鱼摘果,如何造屋织布,对每一件小事都兴趣盎然,从头至尾问一个明白,似乎这小小谷底,居然反大于天下的五湖四海一般。

  两人长谈了一夜,直到天明,这才倦极而眠。醒来时日已过午,杨过道:“龙儿,咱俩便在这谷底终老呢,还是设法回去那花花世界?”依着小龙女的心意,她宁可便在这谷底安静太平的和杨过厮守,但想杨过喜欢热闹,虽然对己情深爱重,终是过不惯这种寂居的日子,便道:“咱们想法子上去瞧瞧吧,若是上面不好,可再回来,只是……只是,要上去却难得紧呢。”

  于是两人潜入冰窟,回到潭边,只见一条长索,从谷口直悬下来,水潭旁又有许多纵横错杂的脚印,潭边生着一个火堆,余烬未熄。杨过道:“啊,有人来找过咱们了,而且还潜入过水潭。”他在潭边走了一圈,忽见一株大树上有人用刀尖刻划着两行字。

  只见那两行字写道:“一灯、伯通、瑛姑、蓉、英、无双,至此觅杨过不遇,怅怅而归。”杨过心中感激,道:“他们终是没忘记我。”小龙女道:“谁也不会忘记你的。”杨过道:“他们缘长绳而下,虽然潜入潭中,但因没有从数百丈高处跃下来的一冲之力,沉潭不深,是以见不到冰窟所在。倘若我也是缘绳下来,那便找你不着了。”小龙女道:“我早说万事前定,老天爷在冥冥中早有安排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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