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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五回 黑龙潭畔(3)


  便在此时,外面忽然传来一声佛号:“阿弥陀佛!”接着有人说道:“老僧一灯求见,盼瑛姑能赐予一面。”郭襄四顾无人,心中大奇,听这声音并不响亮,明明是从近处发出,但四下里并无藏身之处,这说话之人却在那里?她曾听母亲说起,知道一灯大师是前辈高人,曾救过母亲之命,又是武氏兄弟之父武三通伯伯的师傅,只是她从未见过这位高僧,这时忽然听到有人自称“一灯”,自是又惊又喜。

  杨过听到一灯的声音,也是十分喜欢,他知一灯所使的是上乘内功“千里传音”之法。这功夫虽然号称“千里传音”,自然不能当真声闻千里,但只要中间并无大山之类阻隔,功夫高深之人可以音送数里,而且听来如同人在身侧,越是内功深湛,传音越是柔和。杨过只听了他这两句话,心下便大为钦服,自叹这位高僧功力之浑厚,自己远远不及,心中又想:“这老妇原来叫作瑛姑,但不知一灯大师要见她何事?有他出面调处,灵狐或能到手。”

  原来黑龙潭中这个老妇,正是瑛姑。当年一灯大师在大理国为皇之时,瑛姑是他宫中贵妃,老顽童周伯通与之私通,生下一子。后来裘千仞以铁掌功将孩儿震伤,段皇爷因妒不救,孩儿因之死亡,段皇爷悔而出家,是为一灯(详情请阅拙作《射雕英雄传》)。

  瑛姑在华山绝顶杀裘千仞不得、追周伯通未获,其后漫游江湖,终于在黑龙潭定居。这时一灯到黑龙潭外已有二十余日,每天均于此时传声求见,但瑛姑记着数十年前他狠心不救孩儿的恨事,心中怨毒难解,始终不愿和他相见。

  杨过见瑛姑缓缓退了几步,坐在一堆枯柴之上,目光中却流露出恶狠狠的神色,过了一会,听得一灯又道:“老僧一灯千里来此,但求瑛姑赐予一面。”瑛姑提着一对灵狐,毫不理会。杨过心想:“一灯大师武功高出她甚多,若要过来相见,非她能拒,何必如此苦苦相求?”只听得一灯又说一遍,随即声音寂然,不再说了。郭襄道:“大哥哥,这位一灯大师是个了不起的人物,咱们去见见他可好?”杨过道:“好!我正要去见他。”但见瑛姑缓缓站起,目露凶光,自己虽不惧她,见着这副神情,心中却是极不舒服,于是握着郭襄的手,说道:“走吧!”两人身形一起,从雪地上滑了出去。

  郭襄被杨过拉着滑出数十丈,问道:“大哥哥,那一灯大师是在那里啊?我听他说话,好似便在身旁一般。”杨过被她连叫两声“大哥哥”,听她语声温柔亲切,心中一凛,暗想:“我对龙儿坚贞不二,绝不能再惹人堕入情障。这小姑娘年幼无知,天真烂漫,还是早早和她分手,免得多生是非。”但在这污泥之中,却是瞬息之间也停留不得,更不能松开她手。

  郭襄道:“大哥哥,我问你啊,你没听见么?”杨过道:“一灯大师在东北角上,离这里尚有数里,他说话似近实远,用的是‘千里传音’之术。”郭襄道:“你也会这法子么?教教我好不好?日后咱们相隔千里,我便用这法儿跟你说话,岂不有趣?”杨过笑道:“说是千里传音,其实能够声闻里许,已经是了不起的功夫了。要练到一灯大师这等功力,便如你这般聪明,也得等头发白了才成呢。”

  郭襄听他称赞自己聪明,很是高兴,说道:“我聪明什么啊?我能及得上我妈十分的一分,就心满意足了。”杨过心中一动,见她眉目之间,隐隐和黄蓉有三分相似,寻思:“我生平所见人物,不论男女,说到聪明机变,再无一人及得上郭伯母,难道她竟是郭伯母的女儿么?”但随即哑然失笑:“世上那有这等巧事?倘若她真是郭伯母的女孩儿,郭伯伯绝不能任她在外面乱闯。”于是问道:“令堂是谁?”

  郭襄笑道:“我妈妈便是妈妈了,说出来你又不认得。大哥哥,你的本事大呢,还是一灯大师的大?”杨过这时人近中年,又经历了与小龙女分手的惨苦磨练,虽是豪气不减,但少年时飞扬跳脱的性情,却已收敛了大半,说道:“一灯大师望重武林,五六十年前,便已和桃花岛主等齐名,是当世五大高人中的南帝,我如何能及得上他老人家?”

  郭襄道:“如果你早生几十年,当世便有六大高手了。他们叫做东邪西毒、南帝北丐、中神通,那你叫做什么呢?嗯,你是神雕大侠。啊,还有一位郭大侠郭夫人。”杨过忍不住又问:“你见过郭大侠和郭夫人么?”郭襄道:“我自然见过的,他们喜欢我得很呢。大哥哥,你识得他们么?待万兽山庄这事一了,我同你一起去瞧瞧他们好不好?”

  杨过对郭芙砍断自己手臂的怨气,经过这许多年后已渐淡忘,但小龙女身中剧毒以致迫得分隔十六年,此事却不能不使他恨极郭芙,于是淡淡的道:“到得明年,或者我会去拜见郭大侠夫妇,但须得等我见到我妻子以后,那时咱夫妻俩一同去。”他一说到小龙女,忍不住心头的兴奋之情。郭襄也觉得他手掌心突然潮热,问道:“你夫人一定极美,武功又好。”杨过叹道:“世上再没一人能有她这么美了。嗯,说到武功,此时一定也已胜过我许多。”郭襄心中大起敬慕之心,道:“大哥哥,你一定要带我见见你的夫人,你答应我,肯不肯?”

  杨过笑说道:“为什么不肯?内人一定也会喜欢你的,那时候你才真的叫我大哥哥吧。”郭襄一怔,道:“为什么现下叫不得?”

  便这么一停,她一足陷入了污泥,杨过拉着她一跃,向前急窜十余丈,远远望见雪地上有一人站着,长须垂胸,身披灰布僧袍,正是一灯大师,当下朗声说道:“弟子杨过,叩见大师。”带着郭襄,提气奔到他的身前。一灯所站之处,已在黑龙潭的污泥之外,他乍闻“弟子杨过”四字,心头一喜,见他拜倒在地,忙伸手扶起,笑道:“杨世兄别来无恙,神功进境若斯,可喜可贺。”杨过站起身来,只见一灯身后地下横卧着一人,脸色蜡黄,双目紧闭,似乎是具死尸,不禁呆了一呆,凝目一看,却是慈恩。

  杨过惊道:“慈恩大师怎么了?”一灯叹道:“他为人掌力所伤,老衲虽已竭尽全力,却也回天乏术。”杨过俯身按了按他的脉搏,只觉跳动既缓且弱,相隔良久,方始轻轻一动,若非他内功深厚,早已死去多时。

  杨过道:“慈恩大师这等武功,不知如何竟会遭人毒手?”一灯道:“我和他在湖南隐居,近日来风声频传,说道蒙古大军久攻襄阳不下,意欲绕道南攻大理,这才回军迂回,还拔襄阳。慈恩见老衲心念故国,于是出去打探消息,途中和一人相遇,二人激斗三日三夜,慈恩终于伤在他的手下。”杨过顿足道:“唉,原来金轮法王这老贼又来到中原!”

  郭襄奇道:“大哥哥,你怎知道是金轮法王,一灯大师又没说是他?”杨过道:“大师说他连斗三日三夜,那么慈恩大师自不是中了旁人的奸计暗算。当今之世,能用掌力伤得了慈恩大师的,屈指算来不过三数人而已,而这数人之中,又只金轮法王一人,才是奸恶之辈。”

  郭襄道:“大哥哥,你找这奸徒算账去啊,也好替这位大和尚报了这一掌之仇。”慈恩横卧地下,双目紧闭,气息奄奄,这时突然睁开眼来,望着郭襄摇了摇头。郭襄道:“怎么?你不要报仇么?啊,你是说那金轮法王很厉害,生怕我大哥哥不是他的敌手。”

  一灯道:“小姑娘猜错了。我这徒儿生平造孽甚多,这十余年中力求补过,业已消去大半,但有一件事使他耿耿于怀,临死之际不得瞑目。这绝不是盼望有人代他报仇,将仇人打死,而是但愿能获得一人饶恕,使他安心而逝。”郭襄道:“他是来求这烂泥塘中的老太婆么?这个人心肠硬得很,你如得罪了她,她是绝不肯轻易饶人的。”一灯叹了口气,道:“正是如此!咱们已在此求恳了七日七夜,她连相见一面也都不愿。”

  杨过心中一凛,突然想起那老妇人所说孩儿受伤、别人不肯医治那一番话,说道:“那是为了她的孩儿受伤不治之事了。”一灯上身微微颤动,点了点头,道:“原来你都已知道了。”杨过道:“弟子不知。只是曾听泥潭中那位前辈提起过两句。”于是将自己为追九尾灵狐而与那老妇相遇的经过简略说了。

  一灯轻轻的道:“她叫瑛姑,从前是我的妻子,她……她的性子向来是十分刚强的。唉,再拖下去,慈恩可要支时不住了。”郭襄心头立时生出许多疑团,但一时也不敢多问。

  杨过慨然道:“人孰无过,既知自悔,前事便当一笔勾销,这位瑛姑,胸襟也未免太放不开了。”他见慈恩去死不远,不由得大起侠义之心,说道:“大师,弟子放肆,要硬逼她出来,当面说个明白。”一灯沉吟半晌,心想:“慈恩和自己此来是为求瑛姑宽恕,自是万万不能用强。但苦苦哀求多日,她始终不肯见面,瞧来再求下去也是枉然,杨过若有别法,试一试也好,便是无效,也不过不见面而已。”于是说道:“世兄能劝她出来,那是再好不过,只是千万不可伤了和气,反增我们的罪孽。”

  杨过点头答应,取出一块手帕,撕成四片,将两片塞在慈恩耳中,另两片递给郭襄,做个手势。郭襄会意,塞在耳内。杨过气凝丹田,沉吟片刻,对一灯道:“弟子班门弄斧,要教大师见笑了。”一灯合什道:“世侄妙悟神功,世所罕见,老衲正要领教。”杨过又谦了几句,左手抚腰,仰首纵声长啸。

  这啸声初时清亮明澈,远远传送出去,渐渐的越啸越响,有如雷声隐隐,突然间忽喇喇、轰隆隆一声急响,正如半空中猛起个焦雷霹雳,郭襄耳中虽是塞了布片,仍是给这响声震得心魂不定,花容失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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