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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五回 以身试毒(2)


  杨过打开薄纸,两人低首同看,见纸上写道:“半枚丹药母亲收藏极密,务当设法盗取相赠,天竺神僧及朱前辈囚于火浣室中。”字旁写着一张地图,通路盘旋曲折,终点写着“火浣室”三字,杨过大喜,道:“咱们快去,正好此时无人阻拦。”

  这绝情谷占地甚广,群山围绕之中,方圆一万余亩。公孙止历代祖先为避世乱,在此幽居,深恐外人侵入这世外桃源,因而到处布置巧妙机关,一代相传一代,年深日久,逐步加添,到得公孙止和裘千尺夫妇手中,各处路径的变幻生克,虽尚不能和桃花岛相比,但工程之庞大和繁复,却已远胜,即令是谷主的亲信弟子,也只能知悉十之七八而已。杨过得到公孙绿萼绘图指点路径,当即和小龙女飞奔前往。

  他二人一展开轻身工夫,道路虽然古怪曲折,但按图而行,顷刻即到,只见前面七八丈处数株大榆株交相荫覆,树底下是一座烧砖瓦的大窑。杨过心想这绝情谷不与外人交通,各物均须自给,有一座砖窑原本不奇,但看绿萼所绘的图上,天竺僧和朱子柳明明囚于此处,难道便关在这窑中么?于是向小龙女道:“你在这里等着,我进去瞧瞧,里面煤灰泥土,一定脏得紧。”他弓身走进窑门,一步踏入,迎面一股热气扑了上来,接着听得有人喝道:“什么人?”杨过道:“谷主有令,来提囚徒。”那人从砖壁后钻了出来,奇道:“什么?”

  一见是杨过,更是惊疑,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杨过见是个绿衣弟子,便道:“谷主命我带那和尚和那姓朱的出去。”那弟子知道谷主性命是他所救,绿萼又和他交好,此人日后十八会成为新谷主,倒也不敢得罪,说道:“但……谷主的令牌呢?”杨过不理,道:“你先领我进去瞧瞧。”那人答应了,领他进去。

  转过砖壁,热气更加重了,两个粗工正在搬堆柴炭,此时虽当严寒,这两人却上身赤膊,下身只穿一条牛头短裤,兀自全身大汗淋漓。杨过当日初进谷来,曾和金轮法王、尼摩星等共在火室中比试内功,知道裘千尺将二人关在此处,正也是以酷热火气相折磨之意,但想他二人被困已久,长期受热,如何抵挡得住?那绿衣弟子推开一块大石,露出一个小孔。杨过探首一张,只见里面是个一丈见方的石室,朱子柳面壁而坐,伸出食指,正在石壁上挥划,显是在练习书法,但见他手臂起落潇洒有致,似乎写来极是得意。那天竺僧却卧在地下,不知死活如何。

  杨过叫道:“朱大叔,我来救你了。”朱子柳回过头来,笑道:“有朋自远方来,不亦乐乎?”杨过暗自佩服,心想他被困多日,居然临难则恬然自得,遇救则淡然以嘻,这等胸襟素养,自己远远不及,问道:“神僧他老人家睡着了么?”这句话一问出,心中突突乱跳,盖小龙女的生死安危,全都寄托在这位天竺僧身上了。朱子柳不答,过了一会,才轻轻叹道:“师叔虽然不会武功,但他抗寒抗热的本领本来远不是我所能及,但他……”

  杨过听到这里,忽觉背后微风掠肤,有人来袭。他头也不回,举肘往那人胸口撞去,手肘尚未触及敌人身子,忽觉耳边一阵劲风过去,背后那人“啊”的一声叫,摔倒在地。原来朱子柳早已隔窗望见,随手在石壁上抓下一片碎片,以一阳指神功送出,打中了那人穴道。杨过回过身来,见跌倒的是一名从未见过的绿衣弟子,领他进来的那弟子却缩在石壁之旁,极是害怕。

  杨过道:“快开室门,放他们出来。”那弟子奇道:“钥匙呢?这钥匙谷主亲自掌管。若叫你放人,定会将钥匙交你。”杨过心急,喝道:“让开了!”举起玄铁重剑,一剑刺出,喀的一声响,厚逾一尺的室壁上登时穿了一个大孔,那弟子“啊”的一声叫,吓得呆了。杨过直刺三剑,横劈两剑,竟将那三寸圆径的窗孔开成了可容一人出入的大洞。

  朱子柳在室内见到杨过剑劈石壁的神威,这番吃惊比那绿衣弟子更甚。他和师叔天竺僧来求灵丹,只一吐来意,便被裘千尺派遣弟子,用带刀渔网阵半诱半逼的驱入那“火浣室”中。他在室中日夜运起一阳指神功,想在两块大石之间挖出一条小缝,便可设法推石脱离,但那石壁所用的巨石庞大异常,实非人力所能推动,这时见杨过数剑破壁,功夫之强,实是生平未见,不由得脱口叫道:“杨兄弟,恭贺你功夫大进!”当下弯腰抱起天竺僧,从破孔中送了出来。

  杨过伸手接过,摸到他手臂温暖,心中一宽,但随即见他双目紧闭,心道:“啊哟,这火浣室中死人也熏得热了。”忙伸手探他鼻息,觉得微有呼吸出入。朱子柳跟着从破洞中跃出,说道:“师叔昏迷了过去,想来并无大碍。”杨过脸上一红,暗叫:“惭愧!”他生平急人之难,极少为自己打算,这一次却自知所关心的其实并非真是天竺僧的死活,只是他妻子能否获救而已,问道:“神僧是给热昏了的么?快到外面透透气去。”抱着他走了出去。

  小龙女在外等得急了,正想进去瞧瞧,见杨过等三人出来,大喜迎上。杨过道:“找些冷水给神僧脸上泼一泼。”朱子柳道:“不,我师叔是中了情花之毒。”杨过吃了一惊,道:“中得重不重?”朱子柳道:“我想不碍事,是师叔自己取了花刺来刺的。”杨过和小龙女大奇,齐声问道:“干么?”朱子柳叹道:“我师叔言道:这情花在天竺早已绝种,不知如何传入中土,如果流传出去,为祸大是不小,当年天竺国便有无数人畜死于这花毒之下。我师叔生平精研疗毒之术,但这情花的毒性太怪,他入此谷之时,早知灵丹未必能求到,却发愿要探寻一条解毒之方。他以身试毒,以便确知毒性如何,便可配药。”

  杨过又是惊诧,又是佩服,说道:“佛家言我不入地狱,谁入地狱?神僧为救世人,不惜干冒大难,实令人钦仰无已。”朱子柳道:“古人传说,神农尝百草,觅药救人,因时时食错毒药,以致脸为之青。我这位师叔也可说有此胸怀了。”杨过点了点头,道:“不知他老人家何时能够醒转?”朱子柳道:“他取花刺自刺,说道若是所料不错,三日三夜间便可醒转,屈指算来已将近两日了。”杨过说了声“嗯”,和小龙女对望一眼,心中均想:“他昏迷三日三夜,中毒沉重之极。好在这情花毒性随人而异,心中若是动了男女之情,毒性便发作得厉害,这神僧四大皆空,这一节却胜于常人了。”

  小龙女道:“你们在这窑中,那里去觅情花?”朱子柳道:“咱二人被禁入火浣室中后,有一位年轻的姑娘常来探望……”小龙女道:“可是长挑身材,脸色白嫩,嘴角旁有一颗小痣的么?”朱子柳道:“正是。”小龙女向杨过一笑,对朱子柳道:“这位便是谷主之女绿萼姑娘,她听说两位是为杨过求药而来,自然另眼相看。除了不敢开室释放之外,你们要什么便给什么了。”朱子柳道:“正是。师叔请她攀折情花花枝,我请她递讯出外求救,她一一应允,这火浣室规定每日有一个时辰焚烧烈火,也因她从中折冲,火势不旺,咱们才抵挡得住。我常问她是谁,她总是不肯说,想不到竟是谷主之女。”小龙女道:“咱们所以能寻至这里,也是这位姑娘指点的。”

  杨过道:“尊师一灯大师也到了。”朱子柳大喜,道:“啊,咱们出去吧。”杨过眉头皱皱,道:“就是慈恩和尚也来了,中间只怕有点麻烦。”

  朱子柳奇道:“慈恩师兄来了,那岂不是好?他兄妹相见,裘谷主总是不能不念这份情谊啊。”他虽比慈恩先进师门,但慈恩的武功和江湖上的身份,本来均可与一灯大师争一日之短长,点苍渔隐和朱子柳等为了敬重他,都尊之为师兄,朱子柳请绿萼传讯出去求救,原是盼他舅舅来此,两家和好之意,忽听慈恩到来反而麻烦,甚是不解。杨过略述了慈恩心情失常,以及裘千尺言语相激的经过。

  朱子柳道:“郭夫人驾临谷中,那是最好不过。她权谋机智,天下无双,况且有我师主持大局,杨兄弟你武功又精进若斯,必无他变。我反倒是耽心师叔的身子。”杨过也觉神僧的安危,实是第一等大事,说道:“还是找个所在,待神僧回复知觉。我夫妇和朱大叔一同守护便了。”朱子柳沉吟道:“却在那里好呢?”他想了许多所在,总觉这绝情谷中处处诡秘,心念一动,说道:“便在此处。”

  杨过一怔,即明其意,笑道:“朱大叔所言大妙,此处看似凶险,其实是谷中最安稳之所,只须制住那两名绿衣弟子,使他们不敢泄漏机密即可。”朱子柳伸手虚点一指,笑道:“这事容易。”抱起神僧,道:“我在这窑中安如磬石,还是请杨兄弟贤夫妇去助我师一臂之力。”杨过想起一灯重伤未愈,慈恩善恶难测,自己若是只守着天竺僧一人,未免过于自私,于心难安,眼见朱子柳抱起神僧钻入窑中,便和小龙女重觅旧路回去。

  两人经过一大丛情花之旁,其时正当酷寒,情花固然不华,叶子也已尽落,只余下光秃秃的枝干,甚是难看,树枝上兀自生满尖刺。杨过突然间想起李莫愁来,道:“情之为物,有时极美,如你我一般,有时却极丑,便如你师姊一般。春花早谢,那尖刺却能制人死命。”小龙女道:“但盼神僧能配就治疗花毒的妙药,不但医好了你,我师姊也因此得救。”杨过心中,却是盼望神僧第一步先治小龙女内脏所中之毒,想来神僧昏迷后必能醒转,但若他竟然不醒,终于死去,那便如何?他眼望妻子,心中柔情无限,突然之间,胸口一阵剧痛。他知乃因适才为救程陆姊妹,花毒加深之故,生怕小龙女怜惜自己而难过,于是转头瞧着那些光秃秃的花枝,想起情意绵绵之乐,生死茫茫之苦,不由得痴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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