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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五回 天竺神僧(2)


  杨过向那人望去,见他颜面黝黑,高鼻深目,与尼摩星有些相像,头发也是鬈曲,只是一片雪白,年纪已老。杨过只知武三通是一灯大师的弟子,却不知他尚有一个天竺国的师叔。待要坐起身来,却觉腰中酸软,半点使不出力道,向四下一看,原来已睡在床上,正是在襄阳自己住过的室中,这才知自己未死,还可与小龙女再见一面,不禁出声而呼:“姑姑,姑姑!”只见一个人走了过来,伸手轻轻按在他的额上,说道:“过儿,好好休息,你姑姑有事出城去了。”杨过一看,却是郭靖,见他伤势已好,心中大慰,但随即想起:“郭伯伯伤势复原,须得七日七夜之功,难道我这一昏晕,竟已过了多日?如此说来,我身上情花之毒,却又如何不发?”一愕之下,脑中胡涂一团,又昏睡过去。

  待得再次醒转,已是夜晚,床前点着一枝红烛,武三通仍是坐在床头,目不转睛的望着自己,杨过淡淡一笑,道:“武老伯,我没事了,你不用担心。两位武兄都安好吧。”武三通热泪盈眶,只是点头,却说不出话来。杨过生平从未受过别人如此感激,很是不好意思,于是岔开话题,问道:“咱们怎地回襄阳来的?”

  武三通伸袖拭了拭眼泪,说道:“我朱师弟受你师父龙姑娘之托,送那汗血宝马到那荒谷中给你,瞧见咱们四人一齐倒在地下,这才赶紧救回城来。”杨过奇道:“我师父怎知我在那荒谷之中,她又有何要事,分身不开,要请朱老伯送马给我?”武三通摇头道:“我回城之后,也没与龙姑娘遇着。朱师弟说她年纪既轻,相貌又美,武功更是出神入化,可惜这次我无缘拜见。唉,少年英雄如此了得,我跟朱师弟说,咱们的年纪都是活在狗身上了。”

  杨过听他夸奖小龙女,语意诚恳,心中甚是喜欢,按年纪而论,武三通便要做小龙女的父亲也是绰绰有余,但话中竟用了“拜见”两字,自是因其徒而敬其师了。杨过微微一笑,又道:“小侄之伤……”只说了四个字,武三通抢着道:“杨兄弟,武林中有人遇到危难,互相援手,原是平常之事,但如你这般舍生救人,救的又是从前大大得罪过你的我两个小儿,这种事除了我师父之外,再也无人做得……”杨过不住摇头,叫他别说下去了,武三通不理,续道:“我若叫恩公,谅你不肯答应,但你如再称我老伯,那你分明是瞧我武三通不起了。”

  杨过性子爽快,向来不拘小节,他心中既以小龙女为妻,凡是不守礼俗,倒乱称呼之事,无不乐从,于是欣然道:“好,我叫你作武大哥便是,只是见了敦儒、修文两位武兄,倒有些不便称呼了。”武三通道:“称呼什么?他们的小命是你所救,便是给你做牛做马,也是应该的。”杨过道:“武大哥,你不用多谢我,我身上中了情花剧毒,本就难以活命,替两位武兄吮毒,丝毫没什么了不起。”

  武三通摇头道:“杨老弟,话不是这么说。别说你身上之毒未必真的难治,便算确实无药可救,凡人多活一时便好一时。纵是片刻之命,也决计难舍。世上并无长生之人,不论贤愚不肖,到头来终归黄土,然则何以人人仍是乐生恶死呢?”杨过笑了笑,道:“咱们回到襄阳,有几日啦?”武三通道:“到今日已是第七日。”杨过脸现迷茫之色,道:“据理我已该毒发而死,怎地尚活在世上,也真奇了。”武三通喜道:“我那师叔是天竺国神僧,治伤疗毒,算得天下第一。昔年我师父误服了郭夫人送来的毒药,便是他治好的,我这就请他去。”说着兴匆匆的出房。

  杨过心头一喜:“莫非当我昏晕之时,那位天竺神僧给我服了什么灵丹妙药,竟连那情花的剧毒也给解了。唉,不知姑姑到了何处?她若得悉我能不死,真不知该有多快活呢!”想到缠绵之处,心头一荡,胸口突然如被大铁锤猛击一记,剧痛难当,忍不住大叫一声。自服了裘千尺所给的半枚丹药之后,迄未经历过如此难当的大痛,想是半枚丹药的药性已过,而身上的毒性却未驱除,当下按住胸口,只痛得满头大汗。

  正痛得死去活来之际,忽听得门外一人低声吟道:“南无阿弥陀佛!”那天竺僧双手合什,走了进来。武三通跟在后面,眼见杨过神情狼狈,大吃一惊,问道:“杨兄弟,你怎么啦?”转头向天竺僧道:“师叔,他毒发了,快给他服解药!”天竺僧不懂他的说话,却走过去替杨过按脉。武三通道:“是了!”忙去请师弟朱子柳过来。那朱子柳是状元之才,精通梵文内典,只他一人能与天竺僧交谈,于是过来传译。

  杨过凝神半晌,疼痛渐消,将中毒的情由对天竺僧说了。天竺僧细细问了情花的形状,脸上大现惊异,道:“这情花是上古异卉,早已绝种。佛典中言道,当日情花害人无算,我佛释迦以大智慧力化去,世间再无流传,岂知中土尚有留存。老衲从未过此花,实不知其毒性如何化解。”说着脸有怜悯之色。武三通待朱子柳译完,连叫道:“师叔慈悲,师叔慈悲。”

  天竺僧双手合什,叫了句:“阿弥陀佛!”闭目垂眉,低头沉思。室中一片寂静,谁也不敢开口,过了良久,天竺僧睁开眼来,说道:“杨居士替我两个师侄孙吮毒,依那冰魄银针上的毒性,只要吮得数口,立时毙命,但杨居士至今仍是健在,而情花之毒,到期后亦未致命,莫非以毒攻毒,两件剧毒彼此相侵,杨居士反得善果么?”朱子柳与杨过均是绝顶聪明之人,心想他这番话甚有道理,都点了点头。

  天竺僧又道:“常言道善有善报,杨居士舍身为人,真乃莫大慈悲,此毒必能有解。”武三通大喜,一跃而起,叫道:“便请师叔赶快施救。”天竺僧道:“老衲须得往绝情谷走一遭。”杨过等三人均是一呆,心想此去绝情谷路程不近,一去一回,时刻未必赶得上。天竺僧道:“老衲须亲眼见了情花,才能设法配制解药。老衲回返之前,杨居士务须不动丝毫情思绮念,否则每次疼痛一次比一次厉害,若是伤了真元,那可不能相救了。”

  杨过尚未答应,武三通大声道:“师弟,咱们何不齐到绝情谷去,逼那老乞婆交出解药?”朱子柳当日为霍都所伤,幸亏杨过用计解毒,他心中早存相报之意,当即答应,说道:“正是!咱们护送师叔同去,是咱哥儿俩强取也好,是师叔配制也好,总得把解药取来。”

  师兄弟俩说得兴高采烈,天竺僧却呆呆望着杨过,眉间深有忧色。

  杨过见他淡碧色的眸子中放出异光,自知身上剧毒实是难愈,以致这位天下第一的疗毒圣手也竟为之束手,于是淡淡一笑,说道:“大师有何言语,但说不妨。”天竺僧道:“这情花的祸害,与一般毒物全不相同。毒与情结,害与心通,我瞧居士情根深种,与那毒物牵缠纠结,再难解脱,纵使得到了绝情谷的半枚丹药,也未必便能清除,但若居士挥慧剑,斩情丝,这毒不药自解。咱们上绝情谷去,不过是各尽本力,十之八九,却须居士自为。”杨过心想:“要我绝了对姑姑情意,又何必活在世上?还不如让我毒发而死的干净。”口中却只得谢道:“多谢大师指点。”他本想请武三通等不必到绝情谷去徒劳跋涉,但想这干人义气深重,绝不肯听,说了也是枉然。

  武三通笑道:“杨兄弟,你安心静养,绝没错儿。咱们明日一早动身,尽快回来,待驱除了你的病根子,得痛痛快快喝你和郭姑娘的一杯喜酒。”杨过一怔,但想此事一时三刻也说不清楚,只得随口答应了一声,见三人辞出,掩上了门,于是闭目而卧。

  这一睡,睡了几个时辰,醒转时但听得啼鸟鸣喧,已是黎明。杨过数日不食,腹中饥饿,见床头放着四碟美点,伸手便取过几块糕饼来吃,刚咬得几口,忽听门上有剥喙之声,接着呀的一声,房门轻轻推开,这时床头红烛尚剩着二寸来长,兀自未灭,杨过抬头一看,只见进来的那人身穿淡红衫子,俏脸含怒,竟是郭芙。杨过呆了一呆,说道:“郭姑娘,你好早。”郭芙哼了一声,却不答话,在床前面的椅子上一坐,秀眉微竖,睁着一双大眼,怒视杨过,隔了良久,仍是一句话不说。

  杨过给她瞧得心中不安,微笑道:“郭伯伯请你来吩咐我什么话么?”郭芙说道:“不是!”杨过连碰了两个钉子,若在往日,早已翻身向着里床,不再理睬,但此刻见她神色有异,猜想不透她大清早到自己房中来为了何事,于是又笑道:“郭伯母产后平安,已大好了吧?”郭芙脸上更似罩了一层寒霜,冷冷的道:“我妈妈好不好,也用不着你操心。”

  这世上除了小龙女外,杨过从不肯对人有丝毫退让,今日竟给她如此奚落,不由得触动心中傲气,心道:“你父亲是郭大侠,母亲是黄帮主,便了不起么?”当下也哼了一声,闭上了眼睛。郭芙道:“你哼什么?”杨过不理,又哼了一声。郭芙大声道:“我问你哼什么?”杨过心中好笑:“究竟是女孩儿家沉不住气,我这么哼得两声,便自急了。”于是说道:“我身子不舒服,哼两声便好过些。”郭芙怒道:“口是心非,胡说八道,成天生安白造,当真是卑鄙小人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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