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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六回 攻打襄阳(3)


  但转念又想:“我如不杀他,裘千尺如何肯将那半枚绝情丹给我?我若死了,姑姑也绝不能活。”他对小龙女相爱之深,世间无事可及,不由得心一横:“罢了,罢了,管他什么襄阳城的百姓,什么大宋的江山。我受苦之时,除了姑姑之外,有谁真心怜我?世人从不爱我,我又何必去爱世人?”当下举起匕首,劲力透于右臂,将匕首尖对准了郭靖胸口。

  室中烛火早灭,但杨过双眼能暗中视物,匕首将要刺落之际,向郭靖脸上又望了一眼,但见他脸色慈和,意定神闲,睡得极是酣畅,少年时他对自己种种爱护之情,猛地里涌上心间:桃花岛上他如何亲切相待、如何千里迢迢的送自己赴终南山学艺,如何要将独生女儿许配自己,不由得心想:“郭伯伯一生正直,光明磊落,实是个忠厚长者,以他为人,实不能害我父亲。难道傻姑神智不清,胡说八道?我这一刀刺了下去,若是错杀了好人,那可是万死莫赎了。且慢,这事须得探问一下清楚再说。”

  于是慢慢收回匕首,将自遇到郭靖夫妇以来的往事,一件件在心头琢磨寻思。他记起黄蓉对自己一直神色不善,有好几次他夫妇正在谈论什么,一见到自己,立即转话题,细细想来,定是有何重大之事要瞒过自己,又想:“郭伯母收我为徒,何以只教我读书,不肯传授半点武艺?郭伯伯待我这么好,难道不是因为他害了我父亲,心中自咎难安,待我好一些,就算补过?”他望着帐顶,思涌如潮,烦躁难安。

  郭靖虽在睡梦之中,听得他呼吸急促,当即睁眼醒转,问道:“过儿,怎么了?睡不着么?”杨过身子微微一颤,道:“没什么?”郭靖笑道:“你若是不惯和人同榻,我便在桌上睡。”杨过忙道:“不,不要紧。”郭靖道:“好,那快睡吧。学武之人,最须讲究收摄心神。”杨过道:“是。”

  隔了片刻,他终于忍耐不住,道:“郭伯伯,那一年你送我到重阳宫学艺,在终南山脚下牛头寺中,我曾问过你一句话。”郭靖心中一凛,道:“怎么?”杨过道:“那时你大怒拍碑,以致惹起全真教老道们的误会,你还记得我问你的那句话么?”郭靖道:“是了,你是问我你爹爹是怎样去世的。”杨过紧紧瞪视着他,道:“不,我是问你,谁害死了我爹爹。”郭靖道:“你怎知你爹爹是给人害死的?”杨过嘶哑着嗓子道:“难道我爹爹是好好死的么?”

  郭靖默然不语,过了半晌,长长叹了一口气道:“他死得很不幸,可没谁害死他,是他自己害死自己的。”杨过坐起身来,心情激动异常,道:“你骗我,世上怎能有自己害死自己之事?便算我爹爹自杀;也有迫死他之人。”郭靖心中难过,流下泪来,缓缓的道:“过儿,你祖父和我父亲是异姓骨肉,你父和我也曾义结金兰。你父若是冤死,我岂能不给他报仇?”

  杨过身子轻轻发战,冲口想说:“是你自己害死他,你怎能替他报仇?”但知这句话一出口,郭靖定然提防,再要下手刺他,那便大大不易,当下点了点头,默然不语。郭靖道:“你爹爹之事曲折原委甚多,非一言可尽。当年你问起之时,年纪尚幼,内中情由未能明白,因是我没跟你说。现下你已经长成,是非黑白辨得清清楚楚,待打退鞑子,我从头说给你听吧。”说罢又着枕安睡。

  杨过素知他说一是一,从无虚语,听了这番话后,却又半信半疑起来,心中暗骂:“杨过,杨过,你平素行事一往无前,果敢勇决,何以今日却猥猥崽崽,难道是内心害怕他武功厉害么?今夜迁延游移,失了良机,明日若教黄蓉瞧出破绽,只怕连姑姑都死无葬身之地。”一想起小龙女,精神又为之一振,伸手抚摸怀内匕首,那刀锋贴肉,都烫得暖了,正想将匕首拔出来,忽听窗外有人轻轻弹了三下。杨过急忙闭目,郭靖早已惊醒,坐起身来,道:“蓉儿么?可是有紧急军情?”

  窗外却再无声音,郭靖坐起身来,见杨过睡得鼻息调匀,心想他好容易睡着了,别再惊醒了他,于是轻轻下床,推门出房,只见黄蓉站在天井中向他招手。郭靖走近身去,低声道:“什么事?”黄蓉不答,拉着他手走到后院,四下瞧了瞧,这才说道:“你和过儿的对答,我在窗外都听见啦,他不怀好意,你知道么?”

  郭靖吃了一惊,道:“什么不怀好意?”黄蓉道:“我听他言中之意,早在疑心咱俩害死了他爹爹。”郭靖摇头道:“他或有疑心,但我已答应将他父亲如何逝世,详细说给他知道。”黄蓉道:“难道你真要毫不隐瞒的说给他听?”郭靖道:“他父亲死得这么惨,我心中一直自责。杨康兄弟虽然误入岐途,但咱也没好好劝他,没千方百计救他。”

  黄蓉哼了一声道:“这种人还值得救呢?我只恨杀他不早,否则你那几位师父又何致命丧桃花岛上?”郭靖想到这桩恨事,不禁长长叹了口气。

  黄蓉道:“我听芙儿说,这次过儿来到襄阳,神气很透着点儿古怪,又说你和他同榻而眠。我担心有何意外,一直守在你的窗下。我瞧还是别跟他睡在一房的好,须知人心难测,而他父亲……总是因为一掌拍在我肩头,这才中毒而死。”郭靖道:“蓉儿,那可不能说是你害死他的啊。”黄蓉道:“既然你我都有杀他之心,结果也因我而死,是否咱们亲自下手,那反而无关紧要的了。”郭靖沉思半晌,道:“你说得对。那我还是不跟他明言的为是。蓉儿,你累了半夜,快回房休息吧,住过了今晚,明日我搬到军营中睡。”

  他对爱妻素来言听计从,绝无违拗,盖心中素知黄蓉识见智计,胜己百倍,料无不中,算无遗策,虽然不信杨过对己怀有恶意,但黄蓉既如此说,也便遵依。于是伸手扶着她腰,慢慢走向内堂,说道:“我瞧让过儿与芙儿早日成亲,也去了咱们一件心事。”黄蓉叹了一口气道:“这件事,我可便不知如何才好了。靖哥哥,我心中只有你一个,你心中也只有我一个,可咱们的女儿,却既不像我,又不像你,心里同时有两个少年郎君,竟是不分轩轾,这教做父母的有多为难。”

  她说的两个少年郎君,便是武敦儒、武修文兄弟,二人对郭芙一般的倾心,而郭芙对两兄弟却也绝无偏颇。三人年幼之时还不怎样,现下年纪越长,此事越是尴尬。依郭靖之意,将女儿配了杨过,另寻淑女与武氏兄弟完姻,但黄蓉心思细密,知道中间实有许多难处,饶是她才智过人,却也筹不出一个善策。

  郭靖送黄蓉入房,等她上床睡好,替她盖好了被,坐在床边,握住她手,脸露微笑。近月来二人都为军国之事劳碌,夫妻之间难得能如此安安静静的相聚片刻。二人相对不语,心中甚感安适。黄蓉拿着丈夫的手,将他手背轻轻在自己面颊上摩擦,低声道:“靖哥哥,咱们这第二个孩子,你给取个名字。”郭靖笑道:“你明知我不成,又来取笑我啦。”黄蓉道:“你总是说自己不成,靖哥哥,普天下男子之中,更没第二个胜得你呢。”这几句话说得情意深挚,极是恳切。

  郭靖俯下头来,在爱妻脸上轻轻一吻,道:“若是男孩,咱们叫他作破虏,若是女孩呢?”他想了一会,道:“你给取个名字吧。”黄蓉道:“丘处机道长给你取这个‘靖’字,是叫你不忘靖康之耻,现下金国已灭,蒙古铁蹄压境,孩子是在襄阳生的,那就叫她作郭襄,好让她日后记得,自己是生于这兵荒马乱的围城之中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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