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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回 两败俱伤(2)


  欧阳锋见他出棒的招式极为神奇,果然厉害,一时难以化解,想了良久,将一式杖法说给杨过听了。杨过依言演出,洪七公微微一笑,赞了声:“好!”又说了一招棒法。

  话休絮烦,两人如此大费唇舌的间接比武,比到傍晚,也不过拆了十余招,但杨过却已累得满身大汗。次晨又比,三十六路棒法不到正午已经说完,但棒法虽只三十六路,其中精微变化却是奥妙无穷。越到后来,欧阳锋思索的时间越长,若是当真比武,招数滚滚而至,岂能容他如此琢磨?但欧阳锋所化功夫虽多,每一招却也均是攻守兼备的佳作,使洪七公大为叹服。

  如此又比了三日,到这日傍晚,洪七公将第三十六路棒法“拨草寻蛇”的第六变说了,这是打狗棒法最后一招最后一变的绝招,按着武学原理,决计无法可破,欧阳锋自然难有对策,当晚他翻来覆去,折腾了一夜。次晨杨过尚未起身,欧阳锋忽然大叫:“有了,有了。孩儿,你就用这杖法破他。”叫声又是兴奋,又是紧迫。杨过听他呼声有异,一见他的相貌,不禁大吃一惊,原来欧阳锋虽然年纪已老,但因内功精湛,须发也只略现灰白,这晚用心过度,一夜之间竟然须眉尽白,似乎忽然老了十多岁。

  杨过心中极为难过,欲待开言求洪七公休要再比,欧阳锋却一迭连声的相催,只得依式演了出来。洪七公一见,突然脸如死灰,本来瘫痪在地,难以动弹,此时不知如何忽生神力,一跃而起,大叫:“老毒物欧阳锋,老叫化今日服你啦。”说着扑上前去,紧紧抱住了他。杨过大惊,只道他要伤害义父,急忙拉他背心,那知他抱得甚紧,竟然拉之不动。

  只听洪七公哈哈大笑,叫道:“老毒物欧阳锋,亏你想得出这一着绝招,老叫化今日服你了,好欧阳锋,好欧阳锋。”欧阳锋年事本高,又经数日恶斗,一宵苦思,已是神衰力竭,听他连叫三声“欧阳锋”,突然间回光反照,心中斗然间如一片明镜,数十年来往事,历历如在目前,也是哈哈大笑:“我是欧阳锋,我是欧阳锋!”声音犹如金属相击,铿铿然极为刺耳,只见两个白发老头抱在一起,哈哈大笑。笑了一会,声音越来越低,突然间笑声顿歇,两人一动也不动了。

  杨过大惊,连叫:“爸爸,老前辈!”竟无一人答应。他伸手去拉洪七公的手臂,一拉而倒,竟已死去。杨过惊骇不已,俯身看欧阳锋时,也已没了呼吸,二人笑声虽歇,脸上却犹带笑容,山谷间兀自隐隐传来二人大笑的回声。

  北丐西毒二人一正一邪,数十年来反复殴斗,互不相下,岂料同时在华山绝顶归天。两人一生恨恶,临死之际却相抱大笑,数十年的怨仇,一笑而罢!

  杨过一时之间没了主意,心想洪七公曾假死三日三夜,莫非二老又是假死?但瞧这情形实在不像。他想:“宁可当其假,不可作其真。”将二人尸体放在洞中,自己睡在洞中守护,一直守了七日七夜,但见两尸脸上变色,才知当真死去,当下大哭了一场,就在洞中并排挖了两个坑,将两位武林奇人葬了。出得洞来,只见洪七公欧阳锋当日恶斗时在雪中踏出的足印,此时都已结成了坚冰,足印犹在,人却已入黄土。杨过踏在足印之中,想象二老相斗的情景,不禁又伤心起来。又想如二老这般练成惊世骇俗的武功,到头来却要我这不齿于人的小子掩埋,什么荣名威声,也不过是大梦一场罢了。

  他回到洞中,在二老墓前恭恭敬敬的磕了四个头,心想:“我义父虽然了得,终究是逊于洪老前辈一筹。他打狗棒法使出之时,义父苦思半晌,方能拆解,若是当真对敌,那容他有思索余裕?”叹息了一阵,觅路往山下而去。这番下山,他是信步而行,也不辨东西南北,心想大地茫茫,就只我孤身一人,任得我四海飘零,待得寿数尽了,随处躺下也就死了。

  在这华山顶上不过半月光景,杨过却似渡过了好几年,上山时自觉遭人轻贱,满腔怨愤,下山时却觉世事只如浮云,别人看重也好,轻贱也好,于我又有什么关系,小小年纪,竟然愤世嫉俗、玩世不恭起来。

  不一日来到陕南一处荒野之地,放眼望去,尽是枯树败草,朔风肃杀,吹得长草起伏不定,突然间西边雷声隐隐,烟雾扬起,过不多时,数百匹野马狂奔而来,离他约有里许,掠过眼前。

  这些野马无拘无束,自由自在,杨过不禁看得心旷神怡,正得意间,忽听身后一声悲嘶。他转过身来,只见一匹瘦马,拖着一车山柴,沿大路缓缓走来,想是那瘦马眼见同类有驰骋山野之乐,自己却劳神苦役,致发悲鸣。那马又瘦又高,骨骼嶙峋,全身毛皮零零落落,生着癞子,其丑无比。一个莽汉坐在车上,嫌那马走得慢,一鞭一鞭的打它。

  杨过自己受人欺侮多了,见这瘦马如此苦楚,同情之心大发,眼眶一红,眼泪几欲夺目而出,站在道路中间,喝道:“兀那汉子,你鞭打这马干么?”那莽汉见一个衣衫褴褛、化子模样的少年拦路,举起马鞭喝道:“快让路,不要小命了么?”说着又是一鞭往马背上打去。杨过大怒,叫道:“你再打马,我杀了你。”那莽汉哈哈大笑,挥鞭猛往杨过头上抽来。

  杨过夹手夺过,倒转马鞭,吧的一响,挥鞭在空中打了个圈子,卷住了那莽汉的头颈,一把拉下马来,夹头夹脸的抽打了他一顿。那瘦马样子虽丑,却似甚有灵性,见那莽汉被打,纵声欢嘶,伸头过来在杨过腿上挨挨擦擦,显得甚是亲热。杨过拉断了它拉车的挽索,拍拍它的背,指着远处马群奔过所留下的烟尘,说道:“你自由自在的去吧。”

  那马前足人立,长嘶一声,向前直奔,那知它饿得久了,突然狂奔,力气支持不住,只奔出十余丈,后腿一软,摔倒在地。杨过见着不忍,跑过去托住它小腹,喝一声:“起!”将它托了起来。那莽汉见他神勇,连大车山柴也不敢要了,爬起身来,撒腿就跑,直跑到半里以外,这才大叫:“强人哪,抢马哪。”杨过觉得好笑,扯了些青草喂那瘦马。他自己一生不幸,见了此马遭逢坎坷,不禁同病相怜之心大作,抚着马背说道:“马啊马啊,以后你随着我便了。”牵着它慢慢走到市镇,买了些料豆麦子喂它吃了一个饱,第二日见它精神健旺,这才骑着它缓缓而行。

  这匹癞马初时脚步蹒跚,不是失蹄,就是打蹶,那知它越走越好,七八日后食料充足、精力充沛,竟是步履如飞。杨过说不出的喜欢,更是加意喂养。这一日他在一家小酒店中打尖,那癞马忽然走到桌旁,望着邻座的一碗酒不住鸣嘶,竟似意欲喝酒。杨过好奇心起,叫酒保取过一大碗酒来,放在桌上,在马头上抚摸几下,那马张开大口,一下子就将一碗酒喝干了,扬尾踏足,甚是喜悦。杨过觉得有趣,又叫取酒来,那马一连喝了十余碗,兴犹未尽,杨过再叫取酒时,那酒保见他衣衫破烂,怕他无钱会钞,却推说没酒了。

  饭后上马,那癞马酒兴大发,洒开大步,驰得犹如癫了一般,道旁树木纷纷倒退,当真是疾逾飞鸟。只是普通骏马奔驰时又稳又快,这癞马快是快了,身躯却是忽高忽低,或窜或伏,若非杨过一身极高的轻功,却也骑它不得。这马更有一般怪处,只要见道上有牲口在它前头,它非发足抢过不可,不论牛马驴骡,它就是累死也得赶过,这一副逞强好胜的脾气,似是因它生平受尽欺辱而来。一匹千里驹屈于村夫之手,风尘困顿,郁郁半生,此时忽得一展骏足,自是要飞扬奔腾了。

  这一副劣脾气倒与杨过甚是相投,一人一马,哥儿俩居然结成了朋友。杨过本来情致郁闷,途中调马为乐,究竟是少年心性,没几日又开心起来。不知不觉,又沿着旧道穿蓝关、越商县、经龙驹寨,向荆紫关而来。沿路想起调笑陆无双、戏弄李莫愁之事,在马上不自禁的好笑。

  这一日行到正午,一路上不断遇见化子,瞧那些人的神色,很多都是武功高强之辈,心中一凛:“难道陆无双和丐帮的纠葛,尚未了结?又莫非丐帮大集人众,要和李莫愁一决雌雄?这热闹倒不可不看。”随又想起洪七公是丐帮的前任帮主,他对丐帮本来无甚好感,但想到洪七公正气凛然的神情,不自禁的对丐帮有了亲近之意,心想若是时机凑合,就该将洪七公逝世的讯息告知他们。

  又行一阵,但见路上化子越来越多,凡是身负布袋的,一般化子对之就有恭敬之意。这些化子见了杨过,都是微感诧异,他衣衫打扮和化子无异,但丐帮之中却决计无人骑马。杨过也不理会,按辔徐行,忽听空中雕鸣啾啾,那两头白雕向前扑了下去。道旁一个化子说道:“黄帮主到啦。今晚九成要聚会。”又一个化子道:“不知郭大侠来是不来?”

  第一个说话的化子道:“他夫妇俩秤不离锤,锤不离秤……”还待说下去,一瞥眼见杨过勒定了马不行听他们说话,向他瞪了一眼,住口不说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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