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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回 终南旧侣(1)


  净光说到此处,杨过嗤的一笑。净光怒道:“小……小……你笑甚么?”杨过抬起了头,望也不望他,道:“我自己笑,你管得着么?”净光还要跟他斗口,王处一道:“你别跟小孩儿胡扯,说下去。”净光道:“是,是。祖师爷你不知道,这小孩子狡猾得紧。那时我一交摔在他拉的屎上,正要跳起来打他个耳括子,他陪笑说道:‘啊哟,道爷,弄脏了你衣服啦!……’”众人听他细着嗓门学杨过说话,语音不伦不类,都是暗暗好笑。王处一皱着眉头,暗骂这徒孙在外人面前现眼。

  净光接着道:“我听他这么说,还道他适才撞我一下,确是无心之过,也就不去怪他。他走到我身边,好像是要来帮我,只是双手被缚,使不出力气,那知他突然一跳,骑在我的身上,张口就咬住了我的咽喉。”他说到这里,伸手摸了摸头颈,想是犹有余痛,接着道:“我吃了一惊,要待翻身摔脱他,他牙齿用劲,一下子就要咬断我的喉管。我不敢动弹,只得求道:‘你要干甚么?’他不说话,牙齿不肯放松半点。我道:‘你要我解开你手上绳索,是不是?’他点了点头,我尚自迟疑,他牙齿又使劲了,只痛得我嚷出声来。我想:‘先解了他绳索再说,只要他松口不咬,难道这么一个孩子还对付不了?于是给他松了绑缚。那知他双手脱缚,立即拔了我佩剑,顶在我心头,就用这绳索将我反绑在柱子上,又割了我一块衣襟,塞在我口里,后来宫里起火,我走又走不得,叫又叫不出,若非尹师叔相救,岂不是活生生教这孩儿烧死了么?’”说着瞪眼怒视杨过,恨恨不已。

  众人听他说毕,望望杨过,又转头望望他,只见一个身裁瘦小,另一个魁梧奇伟,不自禁都纵声大笑起来,净光给众人笑得莫名其妙,抓耳摸腮,手足无措。

  马钰笑道:“靖儿,这是你的儿子吧?想是他学全了母亲的脾气,所以这般刁钻机灵。”郭靖道:“不,这是我义弟杨康的遗腹儿。”丘处机听到杨康的名字,心头一凛,细细瞧了杨过两眼,果然见他眉目之间,依稀有杨康的模样。他与杨康有师徒情分,虽然杨康后来不肖,贪图富贵,认贼作父,但丘处机想起此事,总是自觉教诲不善,以致让他误入岐途,心中常有自咎之意,现下听得杨康有后,甚是欢喜,忙问端详。

  此时重阳宫烧得只剩了一个空壳,但因规模本巨,一时却也烧之不尽。马钰等个个是有道之士,对身外之物绝无挂牵,虽是数十年经营,好好一座道观一夜间变成了白地,却也不以为意,听着郭靖略述杨过的身世,各人微微点头。丘处机道:“靖儿,你今日武功,远胜我辈,何以不自己传他武艺?”郭靖道:“此事容当慢慢禀告,只是弟子今日上山,得罪了许多道兄,心中极是不安。”当将众道误己为敌,接连动手等情说了。

  丘处机剑眉一竖,说道:“志敬主持外阵,敌友不分,当真无用。我心中正自奇怪,怎么外边安了这么强的阵势,竟然转眼间就让敌人冲了进来,攻咱们一个措手不及。哼,原来他调动北斗大阵,去阻拦你来着。”说着须眉戟张,极是恼怒。郭靖道:“弟子在山下普光寺中,无意间在道长题诗的碑上拍了一把,打损了一些碑石,想是因此惹起众道友的误会。”丘处机脸色转和,道:“原来如此,那倒怪他们不得了,事情也真凑巧。今日来攻重阳殿的邪魔外道,就是以拍碑为号。”郭靖道:“这些人到底是谁?竟敢这么大胆?”

  丘处机叹了口气,道:“此事说来话长,靖儿,我带你看一件物事。”说着大家向山后走去。郭靖向杨过道:“过儿,你在这儿别走开。”当下跟在丘处机后面。只见他一路走向观后山上,火光映照下白须飘动,脚步矫捷,精神不减少年,郭靖心中暗暗叹服。约一盏茶功夫,二人到了山峰顶绝。丘处机走到一块大石后面,道:“这里刻得有字。”

  此时天色昏暗,大石后边更是漆黑一团,郭靖伸手石后,果觉石上有字,他逐字摸去,原来是一首诗。诗云:“子房志亡秦,曾进桥下履。佐汉开鸿举,屹然天一柱,要伴亦松游,功成拂衣去。异人与异书,造物不轻付。重阳起全真,高视仍阔步,矫矫英雄姿,乘时或割据。妄迹复知非,收心活死墓。人传入道初,二仙此相遇。于今终南下,殿阁凌烟雾。”他一面摸,一面用手指在刻石中顺着笔划书写,忽然惊觉,那些笔划与手指全然吻合,就似是有谁用手指在石上书写一般,不禁脱口而出:“用手指写的?”

  丘处机道:“此事说来骇人听闻,但确是用手指写的!”郭靖道:“难道世间当真是有神仙了?”丘处机道:“书写此诗之人,不但武艺超逸绝伦,而且智计百端,虽非神仙,却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人杰。”郭靖大是仰慕,忙道:“那是谁?道长可否给弟子引见,一瞻丰采。”丘处机道:“我也从来没见过此人。你坐下吧,我跟你说一说今日之事的因缘。”郭靖依言在石上坐下,望着山腰里的火光渐渐减弱,心中大有异样之感。

  丘处机道:“这诗的意思你懂么?”郭靖此时已是中年,但丘处机对他说话的口气,仍是与十多年前他少年时一模一样,郭靖也丝毫不以为意,道:“前面八句说的是张良,弟子懂得,说他在桥下替一位老者拾鞋,那人许他孺子可教,传他一部异书,后来张良辅佐汉高祖开国,称为汉兴三杰之一,终于功成身退,隐居而从赤松子游。后面几句说到重阳祖师的事迹,弟子就不甚了然了。”丘处机道:“你知重阳祖师是什么人?”

  郭靖一怔道:“重阳祖师是全真教的开山鼻祖,当年华山论剑,武功天下第一。”丘处机道:“那不错,他少年时呢?”郭靖摇头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忽然想到诗中的几句话,喃喃说道:“矫矫英雄姿,乘时或割据。”

  丘处机道:“对啦!重阳祖师不是生来就是道士的。他少年时愤恨金兵入侵,毁我田庐,杀我百姓,曾大举义旗,与金兵对敌,在中原建下了轰轰烈烈的一番事业,后来终以金兵势盛,先师连战连败,将士伤亡殆尽,这才愤而出家。那时他自称‘活死人’,接连几年,住在本山的一个古墓之中,不肯出墓门一步,意思是虽生犹死,不愿与金贼共居于天国之下。”

  郭靖道:“啊,原来如此。”他忽然想起,当年穆念慈与杨康闹翻,曾在一所道观中见到一位道人的画像,像旁题着“活死人”三字,因而萌出家之念(见拙作《射雕英雄传》第十四集六十六回),画上那位道人定是重阳祖师了。

  丘处机道:“事隔多年,先师的故人好友接连来访,劝他出墓再干一番事业,先师心灰意懒,又觉无面目以对江湖旧侣,始终不肯出墓。直到八年之后,先师一个生平劲敌在墓门外百端辱骂,连激他七日七夜,先师实在忍耐不住,出洞与之相斗。那知那人哈哈一笑,说道:你既出来了,就不用回去啦!”先师恍然而悟,才知敌人倒是一番好心,乃是可惜先师一副大好身手,埋没在坟墓之中,故意用计激他出墓。二人经此一番变故,化敌为友,携手同闯江湖。

  郭靖想到前辈的侠骨风范,不禁悠然神往,问道:“那一位前辈是谁?不是东邪、西毒、南帝、北丐四大宗师之一吧?”丘处机道:“不是。论到武功,此人只有在四大宗师之上,只因她是女流,素不在外抛头露面,是以外人知道的不多,声名也是默默无闻。”郭靖微微一惊,道:“啊,原来是女的,那更属难能了。”丘处机叹道:“这位前辈其实对先师甚有情意,欲待委身相事,与先师结为夫妇。只是先师说道:匈奴未灭,何以为家?对那位前辈的一片深情,装痴乔呆,只作不知。那前辈心高气傲,只道先师瞧她不起,一怒非同小可。两人本已化敌为友,后来却又因爱成仇,约好在这终南山上比武决胜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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