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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回 全真门人(1)


  郭靖与杨过这日一早起来,带备银两,与黄蓉郭芙、武氏兄弟别过,乘船到了浙江海岸。郭靖买了两匹马,与杨过晓行夜宿,一路向北。杨过从未骑过马,但他内功略有根底,习练数日,已控辔自如。他少年好胜,每日反而驰在郭靖之前。

  不一日,两人渡过黄河,来到陕西。此时大金国已为蒙古所灭,黄河以北,尽是蒙古人天下。郭靖少年时曾在蒙古军中做过元帅,只怕遇到蒙古旧部,招惹麻烦,将良马换了两匹极瘦丑的驴子,身上穿着粗布衣衫,打扮得就和乡下庄汉相似。杨过少年爱俊,见郭靖也要他穿得土里土气,心中极不愿意,但对郭伯伯之言不敢有违,只得也穿上粗布大褂,头上缠了一块青布包头,跨在瘦驴之上。这驴子脾气既坏,走得又慢,杨过在道上整日就是与它拗气。

  这一天到了樊川,汉代开国大将樊哙曾食邑于此,因而得名。沿途冈辔回绕,松竹森映,水田蔬圃连绵其间,宛然有江南景色,确是秦中胜地。杨过自离桃花岛后,心中气恼,绝口不提岛上之事,这时忍不住说道:“郭伯伯,这地方倒有点像咱们桃花岛。”

  郭靖心怀仁慈,听他说“咱们桃花岛”五字,不禁怃然有感,道:“过儿,此去终南山不远,全真派武术是天下玄功正宗,你好好学艺。数年之后,我再来接你回桃花岛。”杨过头一撇,道:“我这一辈子永不回桃花岛啦。”郭靖不意他小小年纪,竟说出这等决绝的话来,心中一怔,一时无言可对,隔了半晌才道:“你生郭伯母的气么?”杨过道:“侄儿那里敢?只是侄儿惹郭伯母生气吧啦。”郭靖拙于言辞,不再接口。

  两人一路上冈,中午时分到了冈顶的一座庙宇。郭靖抬头一看,见庙门横额写着“牛头寺”三个大字。当下将驴子拴在庙外松树之上,进庙讨斋饭吃。庙中有七八名僧人,见郭靖打扮鄙朴,神色极是冷淡,拿两份素面,七八个馒头给二人吃。郭靖与杨过坐在松下石凳上吃面,一转头,忽见松后有一块石碑,长草遮掩,露出“长春”二字。郭靖心中一动,走过去拂草一看,原来是长春子丘处机所题的一首诗,刻在石上。诗云:

  天苍苍兮临下土,胡为不救万灵苦?
  万灵日夜相凌迟,饮气吞声死无语。
  仰天大叫天不应,一物细琐往劳形。
  安得大千复混沌,免教造物生精灵。

  郭靖见了此诗,想起十余年前蒙古大漠中种种情景,抚着石碑呆呆不语,后来想起与丘处机相见在即,心中又自欣喜。杨过道:“郭伯伯,这碑上说些什么?”郭靖道:“那是你丘祖师做的诗。”当下将诗中含义释了一遍,道:“你父是丘祖师当年得意的弟子。丘祖师瞧在你父面上,必能好好待你,你用心学艺,将来必有大成。”杨过道:“郭伯伯,你告诉我一件事。”郭靖道:“甚么事?”杨过说道:“我爹爹是怎么死的?”郭靖脸上变色,想起嘉兴铁枪庙之事,身子微微颤了一颤。杨过道:“是谁害死他的?”郭靖仍是不答。杨过大声道:“是你和郭伯母害死他的,是不是?”

  郭靖大怒,顺手在石碑上一拍,喝道:“谁教你这般胡说八道?”他此时功劲何等厉害,盛怒之下随手一击,只拍得碑上石屏纷飞。杨过见他动了真气,忙低头道:“侄儿知错啦,以后不敢胡说,伯伯别生气。”郭靖心中对他本甚爱怜,听他认错,气就消了,正要安慰他几句,忽听身后有轻轻的脚步之声,一回头,只见两个中年道士,站在山门口,凝目注视自己适才在碑上这一击。定是教这二人瞧在眼里了。

  那两个道士对望了一眼,立即走出寺门。郭靖见二人步履矫捷,显然武功不弱,心想此去离终南山重阳宫不远,这二道多半是重阳宫中人物。两人都是四十上下年纪,只怕是全真七子的弟子。他自在桃花岛隐居后,不与马钰等互通消息,是以全真门下弟子都不相识,只知全真教近来好生兴旺,马钰、丘处机、王处一等均收了不少佳弟子,武林中名气越来越响,江湖上一听到全真教之名,都尊之为泰山北斗一般。他想自己要上山拜见丘真人,正好与那二道同行。

  当下足底加劲,抢出山门,只见那二道已快步奔在数十丈外,却不住回头观看。郭靖叫道:“二位道兄且住,在下有话请问。”他嗓门洪亮,一声出去,山谷间隐隐震动。那二道微微一惊,非但不停步,反而走得更加快了。郭靖心想:“难道这二人耳朵聋了吗?”左足一点,飞身而起,三两个起落,已绕过二人身旁,抢在前头,转身说道:“二位道兄请了。”说着唱喏行礼。

  两个道人见他身法如此迅捷,脸现惊惶之色,一见他躬身行礼,只道他要运内劲暗算,二人向左右一闪,齐声喝道:“你干甚么?”郭靖道:“二位可是终南山重阳宫的道兄么?”一个道人沉着脸道:“是便怎地?”郭靖道:“在下是长春真人丘道长故人,意欲上山拜见,相烦指引。”另一个矮胖道人冷笑道:“你有种自己上去,让路吧!”说着突然横掌挥出,他这一掌快捷无比,郭靖只得向右一避,那知另一个瘦道,与那矮道人武术上练得丝丝入扣,分进合击,跟着一掌自右向左,将郭靖拦在中间。这两招叫做“大关门式”,原是全真派武功的绝招,郭靖如何不识?他见二道不问情由,上来就下杀手,不禁愕然,不知他们有何误会,当下既不化解,亦不闪避,只听波波两声,二道双掌都击在他的胁下,却是如中败絮。

  郭靖中了这两掌,已知道武功深浅,心想以二人功力而论,确是全真七子的弟子,与自己算得是同辈。他在二人掌击到之时,早已鼓劲抵御,只是这股内力用得恰到好处,既不使自己丝毫受损,却也不将掌力反激出去,叫二人手掌疼痛肿胀,只是平平常常受了,恍若无事。

  二道自己练了二十几年的绝招打在对方身上,宛如打空一般,心中惊骇无比,当下一声呼啸,四足齐飞,同时向郭靖胸口踢到。郭靖为人脾气温和,极不易生气动怒,心中暗暗奇怪:“全真七子个个是有道之士,冲谦淡泊,怎么门下的弟子这般暴燥?”眼见二人用“鸳鸯玉连环”的上乘武功向自己踢到,仍是不动声色,未加理会。但听得拍拍拍,波波波,十余声连珠价响过,他胸口已多了一片灰扑扑的脚印。二道的足尖犹如踢在沙包之上,软软的极是舒服,但见对方神定气闲,浑若无事,这一下惊诧,更比适才厉害了十倍,心想:“此人到底是人是鬼?就是咱们师父师伯,却也没这等功夫。”斜眼看郭靖时,见他浓眉大眼,脸上风尘仆仆,一身粗布衣服,就如普通的庄稼汉一般,实无半点异样之处,不禁呆在当地,做声不得。

  杨过见二道对郭靖又打又踢,郭靖却不还手,心中生气,走上几步,喝道:“你这两个臭道士,干么打我伯伯?”郭靖连忙喝止,道:“过儿,快住口,过来拜见两位道长。”杨过一怔,心想:“郭伯伯好没来由,何必畏惧他们?”两个道士对望一眼,刷刷两声,从道袍中抽出长剑。矮道士一招“探海屠龙”刺向郭靖下盘。另一个一招“罡风扫叶”,却向杨过右腿疾刺。

  郭靖对刺向自己这剑毫不在意,但见瘦道人那一招狠猛无比,心下不由得着恼:“这孩子与你们无怨无仇,你何以下此杀手?这一剑岂非要将他右腿削断?”当下身子微侧,左手“顺手推舟”,掌缘搁在矮道人剑柄,轻轻向左一推,他剑刃不由自主的倒转,当的一声,与瘦道人双剑相交,架开了他那一招。郭靖这一手以敌攻敌之技,原自空手入白刃功夫中变化出来,莫说敌手只有两人,纵有十人八人一齐攻上,他也能以敌人之刀攻敌人之剑,以敌人之枪挑敌人之鞭,否则一个人本领再强也只双手两脚,必须借敌打敌,方能以寡胜众。

  两道人均感手腕一麻,虎口隐隐生痛,立即斜跃转身,向郭靖怒目而视,心中又是惊骇,又是佩服,当下齐声低啸,双剑又上。郭靖心想:“这是初练天罡北斗阵的基础功夫,虽是上乘剑法,但你只有二人,剑术又未练得到家,有何用处。”只怕杨过被二人剑锋扫到受伤,头一低,右手将他身子抱起,叫道:“在下是丘真人故人,两位不必相戏。”那瘦道人道:“你冒充马真人故人也没用。”郭靖道:“马真人确也曾传授过在下功夫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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