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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回 故人之子(2)


  郭靖点点头,道:“这魔头难缠得紧,若是咱们找到岳父,那就好了。”黄蓉笑道:“年纪越大,越是胆小。”郭靖道:“你这话一点不错,想当年不知天高地厚,居然敢上华山去和人争那武功第一的名号,若换了今日的我,用八人大轿抬我,也是不敢去的了。”黄蓉笑道:“希罕么?要用轿子来抬!”

  二人口中说笑,心中却暗自提防,四下里一搜,在一个池塘旁见到两枚冰魄银针,一枚银针针尖浸在水中,塘里几百条草鱼尽皆肚皮翻白,死在水面,这银针之毒,实是不可思议。黄蓉伸了伸舌头,从背囊中取出一件衣服,折了几折,才隔衣将银针取过,重重包裹了,放在囊中。二人沉吟不语,加快脚步搜寻,却在柳树后见到双雕,又遇上那少年。

  黄蓉听说丈夫记挂女儿,道:“整天就记着芙儿,早知如此,将她带出来倒好。”说到这里,鼻中忽然闻到一阵怪臭,嗅了几下,只觉胸间烦恶异常。郭靖随即闻到,臭味似乎出自极近之处,转头寻找,见两头雕的足上都有破损伤口,鼻子凑近一闻,那臭味果然就从伤口发出。二人吃了一惊,细看伤口,虽只擦破一层油皮,但伤足肿得不止一倍,皮肉已在腐烂。郭靖低头寻思:“甚么伤,这等厉害?”忽见那少年左手全成黑色,惊道:“你也中了这毒?”黄蓉抢过去拿起他手掌一看,急忙捋高他的衣袖,取出一柄小刀,割破他的下臂,推挤毒血。

  推了几下,鼻中又是闻到一股气息,这气味奇特异常,说它香不是香,说臭更不是臭。从那少年腋下发出,不觉心中一荡。黄蓉不自禁的脸上微现红晕,向郭靖斜目望了一眼,心想:“这时候竟会想起咱们新婚之情,当真好笑。”只见少年手臂上流出来的血却是鲜红之色,甚是奇怪,他手掌明明全成黑色,怎么血中却又无毒?她不知那少年经怪人传授,已将毒血逼向指尖,一时不再上升。

  黄蓉微一沉吟,从囊中取出一颗九花玉露丸,道:“嚼碎吞下。”少年接在手里,先自闻到一阵清香,一放入口中嚼碎,但觉满嘴馨芳,甘美无比,一股清凉直透入丹田之中。黄蓉又取四粒药丸,给双雕各服两丸。郭靖沉思半晌,忽然张口长啸。少年出其不意,倒给他吓了一跳,但听他声音远远传送出去,只震得山谷鸣响,身旁柳枝垂条,更是震动不已,他一啸未已,第二啸跟着送出,啸上啸,声音互相振荡,犹如千军万马,奔腾而来。柳树上停着十余只麻雀吱吱喳喳叫吵,被这啸声一激,纷纷跌下。那少年从未听过这等声音,不禁脸色大变。

  黄蓉知道丈夫心意,那是发声向李莫愁挑战,听他第三下啸声又出,当下气涌丹田。跟着一声啸出。郭靖的啸声低宏雄壮,黄蓉的却是清亮高昂。两人的啸声交织在一起,有如一只大鹏一只小鸟并肩齐飞,越飞越高,但那小鸟始终不落于大鹏之后。两人在桃花岛潜心苦修,内力已臻化境,这一番啸声出去,十余里内人人惊讶不已,不知这奇特的声音自何而来。

  那倒行的怪人听到啸声,当即足步加快。抱着程英的青袍怪客听到啸声,哈哈一笑,说道:“他们也来啦,老子走远些,免得啰唆。”李莫愁将陆无双挟在胁下,奔行正急,突然听到啸声,猛地停步,拂尘一挥,转过身来,冷笑道:“郭大侠名震武林,倒要瞧瞧他是不是浪得虚声。”忽地一个清亮的啸声夹在先前的啸声之中,刚柔相济,声威大振。李莫愁心中一凛,想起他夫妇同闯江湖,互相扶持,自己孤零零的一人,登觉万念俱灰,叹了一口长气,抓着陆无双的背心去了。

  此时武三娘已扶着丈夫,带同儿子,与柯镇恶作别远去。柯镇恶适才一番剧战,生怕李莫愁去而复返,伤害郭芙,领着她想找个隐蔽所在躲了起来,忽然听到郭黄二人啸声,心中大喜。郭芙叫道:“爹爹,妈妈!”发足便跑,忽然想起:“我偷出岛来,爹爹必要责骂,那便如何是好?”拉着柯镇恶袖子,央求道:“公公,回头见到爹爹,你说是带我出来的,好不好?”柯镇恶摇头道:“我才不跟你说谎呢!”

  郭芙纵起身来,搂着他的脖子,软语求道:“公公,你疼我这么一次,以后我再不顽皮啦。”柯镇恶只是摇头。郭芙跃下地来,叫道:“好吧,我走啦,我永远不见你,也不见爹爹妈妈。”柯镇恶知她娇纵任性,说得出做得到,自己眼不见物,她身子小巧,一躲了起来,那可难以找到,只得叫道:“好,好,我答应你就是。”郭芙笑道:“我早知你会答应的,难道你忍心让我给爹爹责骂么?”

  一老一小循着啸声奔到郭靖夫妇跟前,郭芙投入黄蓉怀里,笑道:“妈,公公一定要带我出来找你们,你喜欢么?”黄蓉聪明无比,女儿这点花招那里瞒得过她,只是见到女儿,心中确是欢喜,只笑了笑,与郭靖俩向柯镇恶见礼请安。

  郭芙只怕父亲责骂,叫了声:“爹!”便拉着那少年的手,远远走开,说道:“你去采花儿,编花冠给我戴!”

  那少年跟了她过去,郭芙比他矮了一个多头,平眼瞧去,见他手掌漆黑,忙摔脱了他手,道:“你手这么脏,我不跟你玩啦。”那少年为人亦极自傲,冷然道:“谁爱跟你玩了?”大踏步便去。

  郭靖叫道:“小兄弟,别忙走,你身上余毒未去,发作出来厉害得紧。”那少年最恼别人说他不好,给郭芙这两句话刺痛了心,当下昂自直行,不理郭靖叫喊。郭靖心地仁善,抢步上前,说道:“你怎么会中了毒?咱们给你治了,再走不迟。”那少年道:“我又不识得你,关你甚么?”足下加快,想从郭靖身旁穿过。郭靖见他脸下现出悻悻之色,眉目之间甚似一个故人,心念一动,说道:“小兄弟,你姓什么?”那少年向他白了一眼,身形一侧,意欲一冲而过。郭靖手掌一翻,早已抓住了他的手腕。那少年又惊又怒,挣了几下,挣不脱。左手一拳,打在郭靖腹上。

  郭靖微微一笑,也不理会。那少年想缩回手臂再打,那知拳头深陷在他小腹之中,竟然拔不出来。他小脸胀得通红,用力后拔,但只拔得手臂发疼,始终挣不脱他小腹的吸力。郭靖笑道:“你跟我说你姓甚么,我就放你。”那少年心道:“我偏不说,让我说个假姓名骗骗他。”于是说道:“我姓秦,名字叫蛇儿,你快放我。”郭靖听了好生失望,腹肌松开。那少年的拳头脱缚,望着郭靖,不由得大起敬畏之心。

  这时郭芙正在唠唠叨叨的向母亲诉说别来之情,说到双雕怎样与一个恶女人打架,又有一只小红鸟儿怎样帮着双雕。黄蓉听到“小红鸟儿”四字,急问:“那小红鸟儿是不是这位哥哥带来的?”郭芙道:“是啊,小红鸟儿啄瞎了那恶女人的眼珠,可惜给她一把捏死了。”黄蓉再无怀疑,纵身上前,双手按住那少年肩头,凝视着双眼,一个字一个字的道:“你姓杨名过,你妈妈才姓秦,是不是?”

  那少年正是姓杨名过,突然被黄蓉说了出来,胸间气血上涌,手上的毒气突然回冲,脑中一阵胡涂,竟然晕了过去。黄蓉一惊,扶住他的身子。郭靖伸指点他眉心穴道,但见他双目紧闭,牙齿咬破了舌头,满嘴鲜血,始终不醒。郭靖又惊又喜,道:“他……他原来是杨康兄弟的孩子。”黄蓉秀眉紧蹙,见他中毒极深,实无把握定能治愈,低声道:“咱们先投客店,到镇上配几味药。”

  当下郭靖抱了杨过,与柯镇恶、黄蓉、郭芙三人携同双雕,往镇上投店。黄蓉写下药方,店小二去药店配药,只是她用的药都是偏门,十味中倒缺了四味。郭靖见杨过始终昏迷不醒,心中极是忧虑,黄蓉连叫几声,他竟没听见。黄蓉知道丈夫心意,自杨康死后,他常自耿耿于怀,今日斗然遇上他的子嗣,自是欢喜无限,偏是他又中了剧毒,不知生死,于是说道:“靖哥哥,咱们自己出去采药。”郭靖心知只要稍有治愈之望,她必出言安慰自己,但见神色之间亦甚郑重,心下更是惴惴不安,于是嘱咐郭芙不得随便乱走,夫妇俩出去找寻药草。

  杨过昏昏沉沉的睡着,直到天黑,仍是不醒。柯镇恶进来看了他几次,束手无策,又怕郭芙溜出,不住哄着她睡觉。杨过昏迷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,忽觉有人在他胸口推拿,心中慢慢清醒,睁开眼来,但见黑影一闪,什么东西从窗中窜了出去。杨过勉力站起,走到窗口一望,只见屋檐上倒立着一人,头下脚上,正是日间收他为义子的怪人,他的头盖倒有一半在屋檐之外,身子一晃一晃,似乎随时都能摔下屋顶。

  杨过惊喜交集,叫道:“是你。”那怪人道:“怎么不叫爸爸!”杨过叫了声:“爸爸!”语气却甚勉强。那怪人很是喜欢,道:“你上来。”杨过爬上窗槛,一跃上屋。可是他中毒后体气虚弱,力道不够,手指没攀到屋檐,竟掉了下去,不由得失口惊呼:“啊哟!”

  那怪人本来倒竖在屋檐上,突然身子横倒,如一根木杆般直摔下去,但头顶却仍黏着屋檐。他右臂伸出,抓住杨过背心,身子重又竖直,将他轻轻放在屋顶,正要说话,听得西边房里有人呼的一声,吹灭烛火。他知有人已发现自己踪迹,当下抱着杨过,迈开大步,倏忽之间已过了几十间屋里。待得柯镇恶跃上屋时,四下里早已无声无息。

  那怪人抱着杨过奔到镇外的荒地,将他放下,道:“你再用我教你的法儿,把毒气逼一些出来。”杨过依言施为,约摸一盏茶时分,手指上滴出几点黑血,胸臆间登觉大为舒畅。那怪人道:“你这孩儿甚是聪明,一点便透,比我当年的亲生儿子还要伶俐。唉!孩儿啊!”他想到自己亡故了的儿子,眼中不禁湿润,抚摸杨过的头,微微叹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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