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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回 深宵怪客(2)


  程英见他神色突然凶狠,心里害怕,低声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,”那怪人抓住她的手臂,将她身子摇了几摇,低沉着嗓子道:“何沅君呢?”程英给他吓得几欲哭了出来,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,却始终没有流下。那怪人咬牙切齿的道:“哭啊,哭啊!你干么不哭?哼,你在四十年前就是这样。你说不是甘心情愿的嫁他,那么为什么不跟我逃走?你嫌我穷,嫌我生得难看,你要是伤心,为什么不哭?”

  他狠狠的凝视着程英,但说也奇怪,程英虽然给吓得脸无人色,但泪水总是没掉下来。那怪客用力摇晃她身子,程英牙齿咬住嘴唇,心中只说:“我不哭,我不哭!”那怪人道:“哼,你不肯为我掉一滴眼泪,连一滴眼泪也舍不得,我活着还有甚么用?”猛然放脱程英,双腿一弯,矮着身子,一头往身旁一块墓碑上撞去。

  那墓碑是青石凿成,牢牢埋在土中。给他猛力一撞,那碑竟从土中飞出,砰的一响,掉在地下。那怪客可也晕了过去,倒在一旁。

  陆无双叫道:“表姊,快逃。”拉着程英的手转身便走。程英奔出几步,一回头,只见怪客头上汩汩冒血。她心中不忍,道:“这老伯伯别撞死啦,瞧瞧他去。”陆无双道:“死了,那不成了鬼么?”程英吃了一惊,既怕他成鬼,又怕他忽然醒转,再抓住自己说些古里古怪,教人一句也不懂的疯话,可是见他满脸是血,实在可怜,自己安慰自己:“怪公公不是鬼,我不怕,他不会再抓我。”当即一步一步的走近,叫道:“公公,你痛么?”

  那怪客呻吟了一声,却不回答。程英的胆子大了一些,取出手帕给他按住伤口。但他这一撞之势极是猛恶,头上伤得好生厉害,转瞬之间,一条手帕就给鲜血浸透。程英想了一想,用牙咬住衣衫的前襟,右手用力,嗤的一声,撕了下来,又按在手帕之上,陆无双道:“你怎么啦,回家给爹爹知道,又要骂你啦。”程英道:“他总是要骂的,那有什么法子。”

  她用左手紧紧抹住伤口,鲜血不再流出,过了一会,怪客微睁眼,见程英坐在身旁,叹道:“你又救我作甚?还不如让我死了干净。”程英见他醒转,很是高兴,柔声道:“你头上痛不痛?”那怪客摇摇头,凄然道:“头上不痛,心里痛。”程英听得奇怪,心想:“怎么头上撞破了这么大一块,反而头上不痛心里痛?”当下也不多问,又撕下一块,给他包扎好了。

  那怪客叹了口气,站起身来,道:“你是永远不肯再见我的了,那么咱们就这么分手么?你一滴眼泪水也不肯为我流么?”程英听他这话说得伤心欲绝,又见他一张丑脸虽然鲜血班班,极是难看,但眼中却充满了求恳之色,不禁心中一酸,两道泪水夺眶而出,从面颊上滚了下来。

  程英见他哭得心酸,眼泪更如珍珠断线般从脸颊上滚将下来,轻轻伸手双手。搂住了他的脖子,忽觉这丑陋的怪客竟是自己最亲最近之人一般。陆无双见他们莫名其妙的搂着痛哭,一股笑意竟从心底直透上来,再也忍耐不住,张嘴哈哈大笑。

  那怪客听到笑声,突然放开程英,奔到陆无双身前,瞪了她两眼,仰天叹道:“是啊,你又怜惜我,又整日价讥笑我,我给你折磨得好苦。”说了这几句话,忽然想起一事,低头细细望望陆无双,又望望程英,道:“不,不,你不是她,你还是个小娃娃。何沅君是你们的什么人?为什么你们这般像她。”

  程英与陆无双年纪相若,但不仅一静一动,性情截然相反,面貌亦完全不同。程英是鹅蛋脸儿,肉色晶莹洁白。陆无双却是瓜子脸,皮肤微黑,她年纪虽小了半岁,但身裁苗条,反比表姊为高。她听怪客这般问,答道:“我不知你问的是谁,不过我和表姊一点儿也不像,怎么会都像一个人?”那怪客又细细瞧瞧两人几眼,猛地伸手在自己头上击了一记,道:“我真胡涂,你姓陆,是不是?”陆无双道:“是啊,你怎么知道?”那怪客不答,又问:“你祖父是不是叫陆展元?”陆无双点头道:“是啊。”

  那怪客沉吟半晌,忽地双手扶着程英腋下,将她举在半空,柔声道:“好娃娃,你姓甚么?你叫陆展元作甚么?”程英这时心中已全无害怕,答道:“我姓程,我外公姓陆,我妈妈也姓陆。”那怪客道:“对啦,对啦,陆展元与沅君生了一儿一女。”指着陆无双道:“他们生的儿子是你爹爹。”将程英放在地下,道:“女儿就是你妈妈啦。怪不得你们俩都像了沅君的一半,一个文静,一个顽皮,一个仁慈,一个狠心。”

  程英不知外婆名叫何沅君,在她小心儿中,外婆就是外婆,陆无双也不知祖母的姓名。两人怔怔的望着那怪客,心中隐隐约约的觉到,此人与自己上代必有极大的关连。

  那怪客向程英道:“你外公呢,你带我去瞧瞧他,好不好?”程英道:“我外公不在了。”那怪客一怔,道:“不在了?怎么不在了,我们约好后日要相会的啊。”程英道:“我外公死了好几个月啦,你瞧,我们不都带着孝么?”怪客见两人小辫儿上都缚着白头绳,心中说不出的怅惘,自言自语:“他逼我穿了四十年的女人裤子,就这么撒手一走,甚么都不管了。哼哼,我这四十年的潜心苦学,原来都是白费。”说着仰天哈哈大笑。

  那笑声远远传了出去,笑声之中竟是充满哀愁愤懑,殊无欢乐之意。此时天色向晚,绿杨青草之间,已笼上了淡淡的烟雾。陆无双有些害怕,拉拉表姊的衣袖,道:“表姊,咱们回去吧。”那怪客忽道:“那么沅君一定很伤心很寂寞。喂,好娃娃,你带我瞧你外婆去。”程英道:“不在了,我外婆也不在了。”

  那怪客纵身跃起,竟有一丈来高,叫声如雷,猛喝:“你这话是真是假?你外婆呢?”程英脸色更是苍白,颤声道:“我外婆不在啦,外婆同外公一齐死的。公公,你别吓我,我怕!”那怪客搥胸大叫:“她死了,她死了。不会的,她还没见我面,和我别过,她绝不能死。她答应过我,一定要和我再见上一面。”

  那怪客又叫又跳,势如疯虎,突然横扫一腿,喀的一声响亮,将一株毛粟树踢得断成两截。他本就痴痴癫癫,这时发起疯来,更是不可收拾。程英和陆无双手拉着手,退得远远的,那敢近前,只见他忽地抱住一株柳树,用力摇晃。那柳树干粗枝密,怪客力气虽大,却那里拔得它起?那怪客高声大叫:“你亲口答应的,难道就忘了吗?你说一定要和我再见一面。”喊到后来,声音大是嘶哑。

  只见他慢慢蹲下身子,双手运劲,头上热气缓缓冒起,有如蒸笼,手臂上肌肉虬结,弓身拔背,猛喊一声:“起!”那柳树始终未能拔起,可是喀喇一声巨响,竟尔从中断为两截。

  那怪客抱着半截柳树发了一阵呆,轻声道:“死了,死了!”一挥一掷,那柳树远远飞了出去,有如在半空张了一柄大伞。他神色转和,走到程陆二人面前,微笑道:“我吓怕了你们,公公不好。你外公外婆的坟在那里?带我去瞧瞧。”陆无双握着表姊的手微一用力,示意她别说,但程英心中对那怪客满是怜惜之情,当下手指远处两株高耸的古槐,道:“就在这双槐下面。”

  那怪客长臂一伸,又将两人挟在腋下,飞步往双槐树奔去。他急冲直行,遇到小溪阻路,一纵即过。陆无双的父母武艺均高,这两个表姊妹平时常见他们习练轻功,互相追逐,心中好生佩服,可是这怪客腋下虽然夹了两个孩子,奔跑之速,仍是远过陆无双的父母。

  片刻之间,三人已到了双槐之旁。那怪客放下两人,奔到槐树下的坟前,只见双坟并列,每一座坟前都立着一块碑,碑石与凹字中的朱漆都尚新鲜,坟上长的野草亦是疏疏落落,显是新葬未久。那怪客泪眼模糊,望着两块石碑,但见一块碑上写着“先考陆公展元之墓”,另一碑上赫然是“先妣陆母何夫人之墓。”

  那怪客呆立在墓前,眼睛一花,两块石碑幻成了两个人影。一个是拈花微笑,明眸流盼的美貌少女,另一个却是长身玉立,神情潇洒的风流少年,那怪客睁眼骂道:“好啊,这条女裤还给你。”左掌一扬,欺身直过,猛往那少年胸口打去,拍的一声,石屑纷飞,原来这一掌击中了石碑,那少年的身影却隐没不见了。怪客大怒,骂道:“你逃到那里去?”右掌随着击出,这次是一掌双发,拍拍两响,都击在碑上,石碑竟被打落了一角,实见掌力惊人。

  他愈打愈怒,掌力也愈来愈是凌厉,打到第九掌时,双掌齐出,砰的一响,石碑从中断截。他哈哈大笑,叫道:“你给我打死了,我还穿女人裤子干么?”说着伸手将身上绣花女裤撕得粉碎,把碎片都投在坟上,露出原本穿在女裤下面的一条粗麻布短裤。

  他正自纵声大笑,笑声忽尔中止,呆了一呆,叫道:“我非见你的面不可,我非见你的面不可。”双手一探,十根手指如锥子般插入了何沅君的坟土之中,待得手臂缩回,已将坟土抓起了两大块。只见他两只手掌有如铁铲,将坟土一大块一大块的铲起,眼见就要铲到棺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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