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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回 但教心似金铜坚(2)


  苗若兰手足渐能活动,低声道:“行啦,多谢您!”胡斐急忙缩手,待要说话,却不知说什么好,过了良久,才道:“胡某是昂藏男子,适才冒犯,实是无意之过,此心光明磊落,天日可鉴,务请姑娘恕罪。”

  苗若兰低声道:“我知道。”两人在黑暗之中,相对不语。山洞外虽是冰天雪地,但两人心头温暖,却是别有一番光景。过了一会,苗若兰道:“不知我爹爹现下怎么了。”胡斐道:“令尊英雄无敌,这些人不是他的对手,你放心好啦。”苗若兰轻轻叹了口气道:“可怜的爹爹,他以为你……你对我不好。”胡斐道:“这也难怪,适才情势确甚尴尬。”

  苗若兰脸上一红道:“我爹爹因为另有伤心之事,是以感触特深,请胡爷别见怪。”胡斐笑道:“什么事?”他一问出口,立觉失言,想要用言语岔开,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。他号称雪山飞狐,平时聪明伶俐,机变百出,但今日与苗若兰相对,不知怎的,竟似变了一个人,十分的口拙木讷起来。

  苗若兰道:“此事虽说来有愧,但我也不必瞒你,那是我妈的事。”胡斐“啊”了一声。苗若兰道:“我跟你说,我妈做过一件错事。”胡斐道:“人孰无过?那也不必放在心上。”苗若兰缓缓摇头道:“那是一件大错事。一个女子一生不能错这么一次,我妈教这件错事毁了,连我爹,也险险教这事毁了。”

  胡斐默然,心下已料到了几分。苗若兰道:“我爹是江湖豪杰。我妈却是出身官家的一位千金小姐。有一次我爹无意之中救了我妈一家大小,他们才结了亲。两人本来不大相配,那也罢了,可是我爹有一件事大大不对,他常在我妈面前,夸奖你妈的好处。”胡斐奇道:“我的母亲?”苗若兰道:“是啊。我爹与令尊比武之时,你妈妈比一个男子汉还更有气概。我爹言语之中,常羡慕你爹好福气,说道:‘胡一刀得此佳偶,活一日胜过旁人百年。’我妈听了虽不言语,心中却甚不快。后来天龙门的田归农到我家来作客,他相貌英俊,谈吐风雅,又能低声下气的讨好别人,我妈一时胡涂,竟偷偷跟他走了。”

  胡斐一惊,道:“有这等事?”苗若兰声音哽咽,说道:“那时我还只两岁,爹抱了我连夜追赶,他不吃饭不睡觉,连追三日三夜,终于赶上了他们。

  那田归农一见我爹,只有跪下求饶。我爹举掌要劈了下去,我妈却扑在他的身上。我爹见她真心爱他,叹了口气,抱了我走了,回到家来生了一场大病,险险死去。他对我说,若不是见我孤苦伶仃,在这世上没人照顾,他真不想活啦。一连三年,他不出大门一步,有时叫着:‘兰啊兰,你怎么这等胡涂?’因为我妈的名字之中,也是有个‘兰’字的。”她说到此处,脸上一红。原来当时女子的名字也是秘密,旁人只知她姓氏,除非至亲至近之人,是不能告知名字的,她这么说,等于是告知胡斐,自己名字中有个“兰”字。

  胡斐虽见不到她脸上神色,但听她竟把家中最隐密的私事,也毫不讳言的对自己说了,心中大是激动,最后听她提到自己的小名,更是如坐春风,温馨难言,说道:“苗姑娘,那田归农存心极坏,对你妈未必有什么真正的情意。”

  苗若兰叹了口气道:“我爹也是这么说。只是他日常自怨自艾,说道若非对我妈不够温存体贴,我妈也不致受了旁人之骗。我爹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,但说到待人处世,却不及田归农了。那姓田的欺骗我妈,其实是想得到我苗家家传的一张藏宝之图,可是他虽教我一家受苦,教我自幼就成了个无母之人,到头来却仍是白使了心机。我妈看穿了他的用心,临终时仍将藏图的凤头珠钗还给了我爹。”于是将刘元鹤在田归农床底的所见所闻,说了一遍,最后说到那图如何被宝树他们抢去,那些人如何凭了闯王军刀与地图去找藏宝。

  胡斐道:“这姓田的心思也忒煞歹毒,他畏惧你爹爹,又弄不到地图,就想假手官家,将你爹爹擒住,好逼他交出图来,哪知天网恢恢,我正在此时找他报仇。唉,这宝藏不知害了多少人。”他微一停顿,说道:“苗姑娘,我爹和我妈就是因这宝藏而成亲的。”苗若兰道:“啊,是么?快说给我听。”她虽矜持,究竟年纪幼小,心喜之下,伸手去握住胡斐的手。但随即觉得不妙,要待缩回,胡斐却翻过手掌,轻轻握住了她手不放。苗若兰脸上一红,也就不再缩回,只觉胡斐手上热气,直透进自己的心里。

  胡斐道:“你道我妈是谁?她是杜杀狗杜庄主的表妹。”苗若兰更加惊奇,说道:“我自幼识得杜伯伯,爹爹却从不提起此事。”胡斐道:“我在爹爹的遗书中得悉此事,看来令尊也未必知道。杜庄主知道宝藏必在雪峰附近,是以长住在峰上找寻。只是他一来心思迟钝,二来机缘不巧,始终参透不出藏宝的所在。我爹爹暗中查访,却反而先他得知。他进了藏宝之洞,见到田归农的父亲与你祖父在洞中共归于尽,正想发掘藏宝,哪知我妈跟着来了。

  “我妈的本事要比杜庄主要高得多。我爹连日在左近出没,她早已看出了端倪。她跟进宝洞,和我爹动起手来。两人不打不成相识,互相钦慕,我爹就提求亲之议。我妈说道:她自幼受表哥杜杀狗抚养,若是让我爹取去藏宝,那是对表哥不起,我爹要她还是要宝藏,两者只能得一,我爹哈哈大笑,说道就是十万个宝藏,也及不上我妈。他提笔写了一篇文字,记述此事,封在洞内,文后各人赋诗一首,好令后人发现宝藏之时,知道世上最宝贵之物,乃是两心相悦的真正情爱,绝非价值连城的宝藏。”

  苗若兰听到此处,不禁悠然神往,低声道:“你爹娘虽然早死,可比我爹妈快活得多。”

  胡斐道:“只是我自幼没爹没娘,却比你可怜得多了。”苗若兰道:“我爹爹若知你活在世上,他就是抛尽一切,也要领你去抚养,那么咱们早就可以相见啦。”胡斐道:“我若住在你家里,只怕你会厌憎我。”苗若兰急道:“不!不!那怎么会?我一定会待你很好很好,就当你是自己亲哥哥一般。”

  胡斐怦怦心跳,道:“现在相逢还不迟么?”苗若兰不答,过了良久,轻轻道:“不迟。”又过片刻,说道:“我很喜欢。”

  看官,古人男女互相爱悦。只凭一言片语,即知对方心意,绝不若当世风习,非说得淋漓尽致,不足以表相爱之诚。胡斐听了此言,心中狂喜,说道:“我胡斐终生不敢有负。”苗若兰道:“我一定学你妈妈,不学我妈。”她这两句话说得天真,可是语意之中,充满了决心,那是把自己一生的命运,全盘交托给了他,不管他是好是坏,不管将来是祸是福,总之是与他结成一体,共同担当。

  两人双手相握,不再说话,似乎这小小山洞就是世上的一切,登忘身外天地。良久良久,苗若兰道:“咱们去找到我爹,一起走罢,别理杜庄主他们啦。”胡斐道:“好的。”可是他一生之中,从未如此刻之乐,实是不肯离开山洞。苗若兰也有此心,觉得不如说些闲话,多留一刻好一刻,于是问道:“杜庄主既是你长亲,何以你要寻他动武?”

  胡斐咬了咬牙,道:“此事说来气人,我妈临终之时,曾在我襁褓上放了一通遗书,拜恳你爹和杜庄主照看,养我成人。后来变生不测,平四叔抱了我逃走,他以为你父有害我之意,只得抱我去投奔杜庄主。哪知杜庄主起心不良,想得我爹的武学秘籍。他又隐约猜到我爹妈知道宝藏秘密,竟来搜查我妈给我的遗物。平四叔情知不妙,抱着我连夜逃下雪峰,我爹的武学秘籍是带走了,但我妈给我的一包遗物,却失落在庄上。这次我跟他约会,是要问他为什么欺侮我一个幼年孤儿,又要向他要回我妈留给我的遗物。”

  苗若兰道:“杜庄主对人温和谦善,想不到他待你这么坏。”胡斐道:“哼,单是他阴谋害你爹爹,就可想见其余,……”正说到此处,忽听左首传来一阵兵刃相交之声,隐隐夹杂着呼喝叱骂。只是那声音极沉极闷,胡斐练过暗器听风术,耳音极好,依稀分辨得出,苗若兰却还道是风动松柏,雪落山巅。

  胡斐道:“这声音来自地底,那可奇了,你留在这里,我瞧瞧去。”说着站起身来。苗若兰道:“不,我跟你去。”胡斐原本也不愿留她一人孤身在此,说道:“好。”携着她手,出洞寻声而去。

  两人在雪地上缓缓走出数十丈,这天是三月十五,月亮正圆,银色的月光映着银色的雪光,再与苗若兰皎洁无瑕的肌肤一映,真是人间仙境,此夕何夕?这时胡斐早已除下自己的袍子,披在苗若兰身上,虽然地底下传来的声音越来越近。但月光下四目交投,身外之事,竟是全不萦怀。

  两人心中柔和,古人咏叹深情蜜意忽地一句句似脱口而出。胡斐不自禁低声说道:“但教心似金钿坚……”苗若兰接口道:“天上人间会相见。”突然间地底呼声转剧,教两人不得不侧耳倾听。胡斐一辨声音,说道:“他们找到了宝藏所在,正在地底下厮杀争夺。”他从父亲遗书之中,得知宝藏地点,曾进入数次,取出父母当年封存的诗文,又取了田归农之父的黄金小笔。这日早晨他用小笔投射田青文,就是示警之意。他虽知宝藏之所,但体念父母遗志,不肯掘出使用。这时辨声知向,料定宝树等必是见财眼红,互相争斗。

  他这料一点不错,那地底山洞之中,天龙门、饮马川山寨、平通镖局诸路人马,正自杀成一团。宝树袖手旁观,只是冷笑,心想且让你们打个三败俱伤,老僧再慢慢一个一个的收拾。周云阳与熊元献又是扭在一起,在地下滚来滚去,两人突然一滚滚到了火堆之旁。初时互欲将对方压在火上,哪知几个打滚,险险将火头压熄,宝树骂道:“压灭了火,大伙儿都冻死么?”伸出右脚,抄到周云阳身底轻轻一挑,两个人一齐飞了起来,腾的一声,落在地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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