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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回 白衣男子(2)


  于管家转出厅壁,高声道:“胡大爷远来,不曾远迎,当请恕罪。”说着请了个安,献上茶去。只见那白衣人脸朝外、背向里,腰间微弯,俯在那张红木方桌旁不知在做些什么。他听见于管家说话,回过头来,但见苗若兰弱态生娇,明波流慧,怯生生的站在当地,不禁怔了一怔。

  苗若兰见这人满腮虬髯,根根如铁,一头浓发,却不结辫,横生倒竖般有如乱草,也是微微一惊。她自幼对胡一刀之子心怀怜惜悲悯之情,今日相见,却不料他竟是如此粗豪猛恶的一条汉子,她随即想到:“胡一刀胡伯伯容貌威严,他生的孩子也是这般,又何足为奇?倒是我自己一向将他想错了。”当下上前盈盈一福,轻声说道:“相公万福。”

  雪山飞狐胡斐此番上峰,准拟与满山高手作一场龙争虎斗,哪知庄中出来相见的竟是一个姣好少女,心下大是诧异,暗道:“且瞧他们使什么诡计。”当下还了一礼,说道:“在下胡斐奉揖。不敢请问姑娘高姓?”

  于管家向苗若兰使个眼色,叫她捏造个假姓,千万不可吐露是苗人凤之女,哪知苗若兰竟似不解,说道:“胡世兄,咱们是累代世交,可惜从来从未会面,我姓苗。”胡斐心中更是一凛,脸上却不动声色,道:“姑娘与金面佛苗大侠怎生称呼?”于管家大急,在苗若兰身旁暗扯她的衣袖,她仍是不理,道:“金面佛就是家父。”胡斐仰天打个哈哈,说道:“幸会,幸会。令尊怎么不出来相见?”

  于管家手按刀柄,只怕胡斐出手相害,斜眼微晲苗若兰时,却见她神色如常,心道:“这位姑娘年幼无知,眼前是个杀父的大仇人,她竟不知天高地厚,尽吐真相。”只听她道:“家父尚未上山。他若知胡世兄是故人之子,纵有天大的要事,也早搁下,必已赶来与世兄相见。”胡斐更是奇怪,道:“姑娘知道在下身世,令尊却不知晓,敢问何故?”苗若兰道:“适才我是听令友平君说的。”胡斐道:“啊,原来平四叔到了这儿,他人呢?”

  于管家一怔,在厅中四下一望,不见了平阿四的人影,只见地面上的一滩鲜血,在地下兀自未干,心道:“自那鸽儿带线入来,人人想着下峰逃生,竟都将此人忘了。他是胡斐的救命恩人,若是有甚不测,祸患又加深了一层。”胡斐见他望着地下的一滩鲜血,脸色有异,大声问道:“这是平四叔的血么?”

  于管家不敢打诳,只得应声道:“是。”胡斐父母早丧,自幼由平阿四抚养长大,与他情若父子,他天性又最纯笃,闻此言如何不惊?当下一跃而前,握住于管家的右臂,厉声道:“他在哪里?他……他怎样了?”于管家只觉手臂剧痛,宛似一道钢箍越收越紧,只得咬紧了牙齿竭力忍痛,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一粒粒的渗将出来,竟说不出一句话。

  苗若兰缓缓的道:“胡世兄不必焦急,平四爷好好的在那边。”说着伸手指向东边厢房一指。胡斐手掌一松,放脱了于管家的手臂,随即腾身而起,砰的一声,已将东厢房门踢开,只见平阿四躺在榻上,不住喘息。胡斐大喜,叫道:“四叔,你没事么!”平阿四在厢房里早就听到他的声音,低声道:“还好,你放心。”胡斐抢上前去,但见他脸如金纸,呼吸低微,适才一时之间的喜悦又转为担忧,道:“四叔,你怎么受的伤?”平阿四道:“此事说来话长。若不是苗姑娘搭救,今生是不能再与你相见了。”

  原来众人一见白鸽传丝,一窝蜂般的涌出大厅,苗若兰乘机与琴儿将他扶到了厢房,后来宝树欲待一掌将他击死,却已找不到他,当时情势紧急,不及仔细寻找,平阿四因此而保存了一命。胡斐点点头,从衣囊中取出一颗龙眼大的朱红丸药,塞在他的口里,道:“四叔,你先服了这颗伤药。”

  他见平阿四将伤药嚼烂吞下,稍稍放心,回到厅上,向苗若兰一揖到地,道:“苗姑娘多谢你相救平四叔。”苗若兰急忙还礼,道:“平四爷古道热肠,小妹钦仰得紧。些些微劳,何足挂齿?”

  胡斐听她吐属文雅,游目向四壁一望,见苗人凤所书的那副木联上联挂在中堂,下联却倚在桌边,朗声吟道:

  “九死时拼三尺剑,千金来自一声卢。”

  举起茶碗喝了一口,道:“令尊这副对联笔力雄健,英气逼人,小可不才,却想和上几句,就只怕贻笑方家。”

  苗若兰见他神情粗犷,举止疏放,心想这原是豪士本色,不料他竟会说这几句话,忙道:“那好极了,定要请教。”胡斐微微一笑,左掌在墙壁上一拍,只听得砰的一声响,墙上一口铁钉突了出来。他右手大拇指与食指拿住铁钉,微一用力,已将铁钉拔在手中。

  于管家虽久历江湖,可是如他这般惊人的掌力指力,确也是闻所未闻,只见他将铁钉挟在食指内侧,在那方桌面上写起字来,一笔一划,都是深入桌面办寸有奇。那方桌是极坚硬的红木所制,他手指虽借助铁钉之力,但这般随指成书,挥写自如,那指上的功夫更是高到了极处。

  于管家是武人,触目关注的只是武学功力,苗若兰留神的却是他所书写的字迹,见他写道:

  “生来骨骼称头颅,未出须眉已丈夫。
  九死时拼三尺剑,千金来自一声卢。
  歌声不屑弹长铗,世事惟堪击唾壶……”

  他写到这里,抬头向着屋梁,思索下面两句。苗若兰忽接口道:

  “结客四方知己遍,相逢先问有仇无?”

  胡斐一笑,叫道:“正是。”将这两句诗接着写在桌面。口中连吟:

  “结客四方知己遍,相逢先问有仇无?”

  苗若兰道:“胡世兄远来,庄上无以为敬。琴儿,快取酒肴出来。”胡斐道:“此间主人约在下今日午时相会,怎么到此刻还不出来相见?”苗若兰道:“主人因有要事下山,相救一位朋友,想来一时未易得手,致误世兄之约,小妹先此谢过。”

  胡斐听她应对得体,心中更奇:“苗范田三家向称人才鼎盛,怎么男子汉都缩在后面,却叫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少女出来推搪?而这少女见我丝毫不示怯意,难道她竟是一身武艺,却有意的深藏不露么?”正字沉吟,见琴儿托了一只木盘,盘中放着一大壶酒,一只酒杯,放在桌上,在杯中斟上了酒,笑道:“胡相公,山上的鸡鸭鱼肉、蔬菜瓜果,统通给你的平四爷毁啦,对不起,只好请你喝白酒。”

  胡斐见那木盘正端到他与苗若兰身体之间,当即伸出左手,在盘边轻轻一推,那木盘直向苗若兰肩上撞去。这一推虽似出手甚轻,其实借劲打人,受着的人若是不加抵御,就如中了兵刃之伤一般。苗若兰不会武艺,只是顺乎自然的微微一让,并未出招化劲,眼见这一下要身受重伤。

  于管家大惊,他自知武功与胡斐差得太远,纵然不顾性命的上前救援,也必无济于事,只叫得一声:“啊哟!”却见胡斐左手两根手指已快如闪电般的拉住了木盘,这一下时机凑合得妙极,盘边与苗若兰的外衣微一碰触,立即缩回,她丝毫不知就在这一瞬之间,自己已从生到死、从死到生的走了一个循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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