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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九回 深痛巨创(3)


  到此地步,黄蓉也不哭泣,只坐在地下观看。郭靖全身使劲,只一顿饭功夫,已掘了大小两坑。他把韩小莹的尸身放在小坑之中,跪下磕了几个头,呆呆望着韩小莹的脸,瞧了半晌,这才捧土掩上,又去搬朱聪的尸身。

  他正要将朱聪的尸身放入大坑之中,心念一动:“黄药师的肮脏珠宝,岂能陪我二师父入土?”于是伸手到朱聪怀内,将许多珠玉玩饰,一件件的取了出来,取到最后,却见囊底有一张白纸,忙抛下珠宝,展开看时,见纸上写道:

  “桃花岛岛主前辈赐鉴:顷获讯息,知全真六子不自量力,行将有事于桃花岛。晚生等心知实有误端,唯恨人微言轻,不足为两家解憾言和耳。前辈乃当世高人,与王重阳王真人争先赌胜则可,岂能纡尊与此等后辈较一日短长耶?昔蔺相如让路以避廉颇,千古传为盛事,盖豪杰之士,胸襟如海,鸡虫之争,非不足为,实不屑为也。行见他日全真弟子负荆于岛主门前,天下英雄皆慕前辈高义,岂不美哉?”下面署着六位师的名字。

  郭靖拿着那张纸沉吟半晌,心想:“全真七子与黄药师在牛家村相斗,被欧阳锋暗使毒计,打死了长真子谭处端。当时欧阳锋一番言语,嫁祸于黄药师,他又不屑分辩,全真教自然恨他入骨。想是我六位师父得知了全真教要来大举寻仇的消息,只怕两败俱伤,所以写这信劝黄药师暂且避开,将来再设法言明真相。我师实是一番美意,黄药师这老贼怎能出手伤害?”

  他转念又想:“二师父既写这书,怎么并不送出,仍是留在衣囊之中?是了,想是事机紧迫,全真六子来得快了,送信已然不及,所以我六位师父也匆匆赶来,要想拦阻双方争斗。黄老邪啊黄老邪,你必道我六位师父是全真教邀来的帮手,于是不分青红皂白,痛下毒手了。”

  他呆呆想了一阵,把那书信折起,要待放入怀中,忽见那纸背面还写得几个字,忙翻过一看,心中怦的一跳,原来上面歪歪斜斜的写道:“立时有不测之事,大家防备X……”最后一个字只写了三笔,想是祸事突作,未及写完。郭靖叫道:“这明明是个‘东’字,二师父叫大家防备‘东邪’,可惜来不及了。”他顺手把书信团成一团,咬牙切齿的道:“二师父,二师父,你一番好心,全被黄老邪看成恶意了。”

  手一松,那纸团跌在地下,郭靖俯身又去抱朱聪的尸体。黄蓉当他观看书信之时,见他脸上神色闪烁不定,心知这纸上必有重大关键,这时见纸团落下,慢慢走近拾起展开,正反两面看了一遍,心道:“他六位师父到桃花岛来,原是一番美意。恨只恨这妙手书生为德不卒,生平做惯了贼,见到我妈这许多奇珍异宝,不由得动心,终于犯了我爹爹的大忌……”

  心中正自怨念,见郭靖又将朱聪的身子放下,扳开他左手紧紧握着的拳头,取出一物,托在手中。黄蓉一看,见是一只翠玉琢成的女鞋,长约寸许,晶莹碧绿,虽然是件玩物,但雕得与真鞋一般无异,精致玲珑,确是一件珍品,只是在母亲墓中从未见过,不知朱聪从何处得来。郭靖翻来翻去一看,见鞋底刻着一个“招”字,鞋内底上刻着一个“比”字,此外再无异处。他恨极了这些珍宝,猛力在地下一掷。这玉鞋坚硬异常,虽然碰在石上,却是丝毫无损。

  郭靖呆立一阵,缓缓将朱聪、韩宝驹、全金发三人的尸身搬入坑中,要待掩土,但望着三位师父的脸,终是不忍。他望着坑边一堆珍宝,怒从心起,双手捧起,往黄蓉母亲的墓前奔去。

  黄蓉怕他入墓侵犯母亲玉棺,忙绕小路抢在头里,拦在墓门之前,张开双臂,凛然说道:“你待怎地?”郭靖不答,左臂轻轻推开她的身子,双手用力往里一摔,只听得叮叮铮铮,珠宝落地之声好一阵不绝。黄蓉见那只翠玉小鞋落在自己脚边,俯身拾起,说道:“这不是我妈之物。”说着将玉鞋递了过去。郭靖伸手接住,又看了一眼,顺手放在怀里,转身又到坑边,铲了土将三人的尸体掩埋了。

  忙了半日,天渐昏暗,黄蓉见他仍是不哭,心中越来越是耽忧,心想让他独自一人,或许能哭出声来,当下回到屋中找些腌鱼火腿,胡乱做了些饭菜,放在篮中提来,只见郭靖仍是站在师父的坟边。她这一餐饭做了约莫半个时辰,可是他不但站立的处所未曾移动,连姿态亦未改变。黑暗中望着他石像一般的身子,黄蓉大是惊惧,叫道:“靖哥哥,你怎么了?”郭靖毫不理会。黄蓉又道:“吃饭吧,你饿了一天啦!”

  郭靖道:“我饿死也不吃桃花岛上之物。”黄蓉听他答话,稍稍放心,知他性子执拗,这一次伤透了心,这岛上的东西是说什么也不吃的了,于是缓缓放下饭篮,缓缓坐在地下。一个站,一个坐,时光悄悄流转,半边月亮从海上升起,渐渐移到两人头顶。篮中饭菜早已冰凉,两人心中也是一片冰凉。就在这凄风冷月,涛声隐隐之中,突然远远传来了几声号叫,声音凄厉异常,似是狼枭虎啸,却又似人的呼叫。

  这叫声随风传来,一阵风吹过,呼号声随即消失,黄蓉侧耳倾听,隐约听到那声音是在痛苦挣扎,只不知是人是兽,当下辨明了方向,发足便奔。她本想叫郭靖同去,但一个念头在心中一转:“这多半不是好事,叫他见了徒增烦恼。”在这黑夜之中,一人独心中委实有些害怕,好在桃花岛上没有一草一木她不熟识,尽管心中嘀咕,还是鼓着勇气前行。

  走出十余步,突觉身边风声过去,郭靖已抢在前面。他不识道路,迅即迷了方向,只见他掌劈足踢,猛力推打拦在身前的树木,似乎又失了神智。黄蓉道:“你跟我来。”郭靖大叫:“四师父,四师父!”原来他已认出这叫声是四师父南山樵子南希仁所发。

  黄蓉心中又是一凉,寻想:“他四师父见了我,不要了我性命才怪。”但这时她早已不顾一切,虽知大祸在前,亦不设法趋避,领着郭靖奔到东边树丛之中,但见一株大桃树下一个人扭曲着身子正在滚来滚去。郭靖大叫一声,抢上抱起,只见南希仁脸露笑容,口中却不住发出荷荷之声。郭靖又惊又喜,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,边哭边叫:“四师父,四师父。”

  南希仁一语不发,反手就是一掌。郭靖未曾防备,不由自主的低头避开。南希仁一掌不中,左手跟着一拳,这一次郭靖想到是师父在责打自己,心中反而喜欢,一动不动的让他打了一拳。那知南希仁这一拳力道大得出奇,砰的一声,把郭靖打了一个筋斗。郭靖自幼与他过招练拳,也不知有过几千百次,他的拳力掌劲,自己没一点不明明白白,岂知这一拳竟然功力陡增,不由得大是惊疑。他刚站定身子,南希仁跟着又是一拳,郭靖仍不闪避。这一拳劲力更大,郭靖只觉眼前金星直冒,险险就要晕去。南希仁俯身拾起一块大石,猛往他头顶砸下。

  郭靖神智未复,这一块大石击将下去,势非打得脑浆迸裂不可。黄蓉在旁看得凶险,急忙飞身而起,左手在南希仁臂上一推。南希仁连人带石,摔在地下,口中荷荷呼叫,竟然爬不起来了。

  黄蓉这一推为的是相救郭靖,却料不到南希仁如此不济,一推便倒,忙伸手去扶,月光下见他满脸笑容,但这笑容似是强装出来,反而显得异样可怖。黄蓉惊呼一声,伸出了手不敢碰他身子。南希仁回手一拳,打在她的左肩,两人同声大叫。黄蓉虽然身上披着软猬甲,这一拳也被打得隐隐作痛,跌开几步。南希仁的拳头却被甲上尖刺戳得鲜血淋漓。

  这大叫声中夹着郭靖连呼“四师父”,南希仁向郭靖望了一眼,似乎忽然认出是他,张口要待说话,嘴边肌肉牵动,花了极大力气,仍是说不出话,脸上虽然仍是带着笑容,眼神之中却流露出极度失望之色。郭靖叫道:“四师父,你歇歇,有什么话慢慢再说不迟。”

  南希仁仰起脖子,竭力要想说话,但始终无法张开,撑持片刻,头一沉,往后便倒。郭靖叫了几声“四师父”,抢着要去扶他。黄蓉在旁看得清楚,说道:“你师父在写字。”郭靖眼光斜过,果见南希仁右食指慢慢在泥上划字,月光下见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写靖道:“杀……我……者……乃……”

  黄蓉看着他努力移动手指,心中怦怦乱跳,突然想起:“他身在桃花岛上,就是最笨之人,也会知道是我爹爹杀他。眼见他命在顷刻,还要尽最后的力气来写杀他之人的姓名,难道凶手另有其人吗?”当下凝神瞧着他的手指,眼见这手指越动越是无力,心中暗暗祷祝:“如他要写别人姓名,千万快写出来。”只见他第五个字在左上角短短的一划一直,写了个小小的“十”字,手指一颤,就此僵直不动了。

  郭靖只觉得他身子一阵剧烈的抽搐,再无呼吸,望着这小小的“十”字叫道:“四师父,我知道你要写个‘黄’字,你要写个‘黄’字!”扑在南希仁的身上,纵身大恸,这一场捶胸痛哭,才把他闷了整天的满腔悲愤,尽情发泄,哭到后来,竟伏在南希仁的尸身上晕了过去。

 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,郭靖悠悠醒来,但见日光耀眼,原来天已大明。他起身四下一望,黄蓉已不知去了那里,南希仁的尸身仍是睁着双眼。郭靖想到“死不瞑目”那句话,不禁又流下泪来,伸手轻轻把他眼皮闭上,随即想起他临终时神情十分奇特,不知到底受了什么伤致命,于是解开他的衣服,全身检视了一遍。说也奇怪,除了昨晚拳击黄蓉而手上刺伤之外,自顶至踵,竟然一无伤痕,前胸后心,也无受了内功击伤的痕迹,皮色不黑不焦,亦非中毒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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