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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八回 赌赛定力(1)


  郭靖将这头皮翻来翻去的细看,沉吟道:“这对雕儿自小十分驯良,从来没有伤过人,怎么会突然与人争斗?”黄蓉道:“其中必有蹊跷,咱们找到这失了一块头皮之人就明白了。”两人在镇上客店中宿了,分头出去打量,但那市镇甚大,人烟稠密,两人访到天黑,丝毫不见端倪。

  次晨双雕飞出去将小红马引到,那血鸟却已不知去向。黄蓉甚爱那小鸟,想要回头去找,郭靖却记挂着洪七公的伤势,又想在中秋将届,烟雨楼头有比武之约,莫要误了大事,劝着黄蓉即速兼程东行。黄蓉听他说得有理,无奈起行,心中却是怏怏不乐。

  两人上了小红马,疾驰东行。小红马日行千里,双雕在空中相随,赶得极是迅速。一路上黄蓉笑语盈盈,嬉戏欢畅,尤胜往时,虽至午夜,仍是不肯安睡。郭靖见她疲累,常劝她早些休息,黄蓉只是不理,有时深夜之中,也抱膝坐在榻上,寻些无关紧要的话来和郭靖有一搭没一搭的胡扯。

  这日从江西到了两浙南路境内,纵马大奔了一日,已近东海之滨。两人在客店中歇了,黄蓉向店家借了一只菜篮,要到镇上买菜做饭。郭靖劝道:“你累了一天,将就吃些店里的饭菜算啦。”黄蓉道:“我是做给你吃,难道你不爱吃我做的菜么?”郭靖道:“那自然爱吃,只是我要你多歇歇,待你的身子将养好了,慢慢再做给我吃不迟。”黄蓉道:“待我将养好了,慢慢再做……”手臂上挽了菜篮,一只脚跨在门坎之外,竟自怔住了。郭靖尚未会意她的心思,轻轻从她臂上除了菜篮,道:“是啊,待咱们找到师父一起吃你做的好菜。”

  黄蓉呆立了半晌,回来和衣倒在床上,不久似乎是睡着了。店家开饭出来,郭靖叫她吃饭,黄蓉一跃而起,笑道:“靖哥哥,咱们不吃这个,你跟我来。”郭靖依言随她出店,走到镇上。黄蓉拣一家白墙黑门的大户人家,绕到后墙,跃入院中。郭靖不明所以,跟着进去。黄蓉径向前厅闯去,只见厅上灯烛辉煌,主人正在请客。

  黄蓉笑嘻嘻的走上前去,喝道:“通统给我滚开。”厅上筵开三席,宾主三十余人一齐吃了一惊,见她是个美貌少女,个个相顾愕然。黄蓉顺手揪住一个肥胖客人,脚下一勾,摔了他一个筋斗,笑道:“还不让开?”众客一轰而起,乱成一团。主人大叫:“来人哪,来人哪!”

  嘈杂声中,两名教头率领十多名庄客,抡刀使棒,打将入来。黄蓉笑吟吟的抢上,不两招已将两名教头打倒,夺过手中兵刃,舞成两团白光,向前冲杀。众庄客发一声喊,跌跌撞撞,争先恐后的都逃了出去。

  主人见势头不对,待要溜走,黄蓉纵上去一把扯住他的胡子,右手抡刀作势便砍。那主人慌了手脚,双膝跪倒,颤声道:“女……女大王……好……姑娘……你要金银,立时取出献上,只求你饶我一条老命……”黄蓉笑道:“谁要你金银?快起来陪我们饮酒。”左手一伸,揪着他胡子提了上来。那主人吃惊,却是不敢叫喊。

  黄蓉一拉郭靖的手,两人居中在主宾的位上坐下。黄蓉叫道:“大家坐啊,怎么不坐了?”手一扬,一把明晃晃的钢刀插在桌上。众宾客又惊又怕,挤在下首两张桌边,无人敢坐到上首的桌旁来。黄蓉喝道:“你们不肯陪我,是不是?谁不过来,我先宰了他?”众人一听,一齐拥上,你推我挤,倒把椅子撞翻了七八张。

  黄蓉喝道:“又不是三岁小孩,好好儿坐也不会吗?”众宾客推推挤挤,好半晌才在三张桌边坐定了。黄蓉自斟自饮,喝了一杯酒,问主人道:“你干么请客,家里死了人吗?”主人结结巴巴的道:“小老儿晚年添了个孩儿,今日是弥月汤饼之会,惊动了几位亲友高邻。”黄蓉笑道:“那很妙啊,把小孩儿抱出来瞧瞧。”

  那主人面如土色,只怕黄蓉伤害了孩子,但望了一眼席上所插的钢刀,却又不敢不依,只得命奶妈抱了孩子出来。黄蓉抱过孩子,在烛光下细细瞧他的小脸,再望望那主人的脸,侧头道:“一点也不像,只怕不是你生的。”那主人神色尴尬,双手发颤,众宾客觉得好笑,却又不敢笑。黄蓉从怀里掏出一锭五两重的黄金,交给奶妈,同时把孩子还给了她,道:“小意思,算是他外婆的一点见面礼吧。”

  众人见她小小年纪,竟然自称外婆,又见她出手豪阔,个个面面相觑,那主人自是喜出望外。黄蓉道:“来,敬你一碗!”取一只大碗来斟满了酒,放在主人面前。那主人道:“小老儿量浅,姑娘恕罪则个。”黄蓉秀眉上扬,伸手一把扯住他的胡子,喝道:“你喝是不喝?”主人无奈,只得端起碗来,骨嘟骨嘟的喝了下去。黄蓉笑道:“是啊,这才痛快,来,咱们来行个酒令。”她要行令就得行令,满席之人谁敢违拗?可那席上不是商贾富绅,就是腐儒酸丁,那有一个真才实学之人。各人战战兢兢的胡诌,黄蓉一会儿就听得不耐烦了,喝道:“都给我站在一旁!”

  众人如逢大赦,急忙站起来。只听得咕咚一声,那主人连人带椅仰天跌倒,原来他酒力发作,再也支持不住了,黄蓉哈哈大笑,与郭靖俩拣可口的菜肴吃了几样,饮酒谈笑,旁若无人,直吃到初更已过,这才尽兴而归。回到客店,黄蓉笑问:“靖哥哥,今日好玩吗?”郭靖道:“无端端的累人受惊担怕,这又何苦?”黄蓉道:“我但求自己心中平安舒服,那来管旁人死活。”郭靖一怔,觉得她说这话时语气颇不寻常,但一时也不能体会到这言语中的深意。黄蓉忽道:“我要出去逛逛,你去不去?”郭靖道:“这阵子还到那里?”黄蓉道:“我想起刚才那孩儿倒有趣,要去抱来玩几天,再还给人家。”郭靖惊道:“这怎使得?”

  黄蓉一笑,已纵出房门,越墙而出。郭靖急忙追上,拉住她手臂劝道:“蓉儿,你已玩了这么久,难道还不够么?”黄蓉站定身子,说道:“自然不够!”她顿了一顿,又道:“要你陪着,我才玩得有兴致。过几天你就要离开我啦,你去陪那华筝公主,她一定不许你再来见我。和你在一起的日子,过一天就少一天。我一天要当两天、当三天、当四天来用。这种的日子我过不够。靖哥哥,晚间我不肯休息,却要和你胡扯瞎谈,你现下懂了吧?你不会再劝我了吧?”

  郭靖握着她的手,又怜又爱,说道:“蓉儿,我生来心里胡涂,一直不明白你对我这番心意,我……我……”说到这里,却不知如何接口。黄蓉微微一笑,道:“从前爹爹教我念了许多词,都是什么愁啦、恨啦,我只道他记着我那去世了的妈妈,所以尽爱念这些言语。今日才知在这世上,欢喜快活原只一忽儿时光,愁苦烦恼才当真是一辈子的事。”

  柳梢头上,一弯新月窥人,夜凉似水,微风拂衣。郭靖心中本来一直浑浑噩噩,虽知黄蓉对自己一片深情,却不知情根之种,恼人至斯,这时听了她这番言语,回想日来她的一切光景,心想:“我是个粗鲁直肚肠的人,将来与蓉儿分别了,虽然常常会想着她、念着她,但总也能熬得下来。可是她呢?她一个人在桃花岛上,只有她爹爹相伴,岂不寂寞?”随即转念一想:“将来她爹爹总是要过世的,那时只有几个哑巴仆人陪着她,她小心眼里整日又爱想心思、转念头,这不活活的坑死了她?”

  思念及此,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,双手握住了黄蓉的手,痴痴望着她的脸,说道:“蓉儿,就算天塌下来了,我也在桃花岛上陪你一辈子!”

  黄蓉身子一颤,抬起头来,道:“你说什么?”郭靖道:“我再也不理什么成吉思汗、什么华筝公主,这一生一世,我只陪着你。”黄蓉低呼一声,纵体入怀。郭靖双臂搂住了她,这件事一直苦恼着他,此时突然把心一横,不顾一切的如此决定,心中登感舒畅。两人搂抱在一起,一时浑忘了身外天地。

  过了良久,黄蓉轻轻道:“你妈呢?”郭靖道:“我去接她到桃花岛。”黄蓉道:“你不怕你师父哲别、义兄拖雷他们么?”郭靖道:“他们对我情深义重,但我的心分不成两个。”黄蓉道:“你江南的六位师父呢?马道长、丘道长他们又怎么说?”郭靖叹了口气道:“他们一定要生我的气,但我会慢慢求恳。蓉儿,你离不开我,我也离不开你呢。”黄蓉笑道:“我有个主意。咱们躲在桃花岛上,一辈子不出来,岛上我爹爹的布置何等玄妙,他们就是寻上岛来,也找不到你来骂你。”郭靖心想这法儿可不妥当,正要叫她另寻妙策,忽听十余丈外脚步声响,两个夜行人施展轻身功夫,从南向北,急奔而去,依稀听得一人道:“这老顽童上了彭大哥的当,不用怕他,咱们快去。”

  靖蓉二人此时心意欢畅,本来都不想再管闲事,但听到“老顽童”三字,心中一凛,同时跃起,急忙随后跟去。前面两人一意赶路,并未知觉。出镇后奔了五六里路,那两人转入一个山坳,只听得呼喊叫骂之声,不断从山后传出。两人足上加劲,跟入山坳,一抬头,不由得一惊,但见老顽童周伯通一动不动的坐在地下,不知生死。

  又见周伯通对面盘膝坐着一人,身披大红袈裟,正是藏僧灵智上人,也是一动不动。周伯通身畔有一个山洞,黑夜中隐约可见洞口甚小,只容一人弯腰而入。洞外有五六人吆喝,却是不敢走近离山洞数丈之内,似乎怕洞中有什么东西出来伤人。郭靖记起那夜行人所说“这老顽童上了彭大哥的当”那话,又见周伯通坐着宛似一具僵尸,只怕他已经遭难,纵身欲上,黄蓉一把拉住,低声道:“先瞧清楚了敌人。”二人缩身在山石之后,看那洞外几人时,原来都是旧识:参仙老怪梁子翁、鬼门龙王沙通天、千手人屠彭连虎、三头蛟侯通海,还有两人就是适才所见的夜行人,听他们的语音,却是以前未曾见过面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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