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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六回 红颜薄命(2)


  南琴凝视着他,脸上神色极是奇怪,语调却平静异常,说道:“累是不累的,只是我不幸遭遇羞辱,亲口说来未免难堪。”郭靖忙道:“那你不用说了。咱们且商个今后之计。”南琴道:“不,我该原原本本的说给你知道。”郭靖道:“我到那边走走,你跟穆黄两位姑娘说吧。”说着站起身来。他猜想杨康必定对她无礼。要她亲口对自己述说,双方都显得尴尬,那知南琴道:“若是你走开,我是死也不说的。这两天来,穆姊姊待我这么好,我也不肯对她说。”郭靖眼望黄蓉,见她使眼色命自己坐下,于是坐回了原处。

  南琴轻轻叹了口气,不知是自伤身世,还是得抒积郁,反觉安慰,缓缓说道:“那姓杨的心意已决,点亮了烛火,回身收拾行囊,忽见我倒在床边,微微一惊,原来他以为我早已逃走了。他拿烛台在我脸前照了一照,笑道:‘嘿嘿,为了你,才失却了她。你自己想想,若是愿意跟我走呢,这就带你下山。否则你就躺在这里,让铁掌帮爱对你怎么样就怎样。’我一时难以决断,自忖留在山上定无善果,可是跟他下山却是凶多吉少。他见我沉吟不语,忽然纵声大笑,兽性发作,就将我污辱了。”

  三人听得默然不语。穆念慈心似刀剜,泪水如珍珠断线般滚了下来,杨康对己负心背义,这些日来原已神伤肠断,却不料此人卑恶至斯。她一往情深,对他原谅了一次又一次,岂知自己的刻骨相思,到头来终成一场恶梦。

  南琴神情木然,说的似乎只是一个与她毫不相干之人的事:“我既然为他所辱,把心一横,就跟了他下山,总要寻个时机,先报被辱之仇,再自寻了断。那铁掌峰甚是陡削,他扶着我就走得不快,行到天明,还只走到山腰。他怕撞到铁掌帮的人脸上不好看,故意拣山后没路的地方走,这样攀藤附葛,下去得更加慢了。那山腰越走越险,下面是个万丈深谷,黑黝黝的不见底处,只要向下一望,脚就发软。两人走到一块凸出的悬崖之上,我心里害怕,手脚直颤。他笑道:‘我背你过去。可不许动,一动两人都没命儿。’说着就弯下了腰。我想这真是天赐良机,正好在此同归于尽,当下伏在他背上,牢牢抱住他的头颈,待他正当伸腰站起,身子未稳之际,我右脚用力在大石上一撑。他大叫一声,两人一齐摔了下去。”

  听到此处,穆念慈惊呼一声,但随即想到自己对杨康竟未忘情,不由得咬牙暗恨。南琴接着说道:“我只觉身子凌空,往下直掉,不禁暗暗喜欢,心想这一下我固然粉身碎骨,教这奸贼也摔成肉酱。突然之间,只觉猛地一顿,眼前火花乱舞,一颗心好似要从胸膛里跳出来。我只道这一下准是摔死了,却听得那恶贼哈哈大笑起来。睁开眼睛一看,只见他右臂勾住了石壁上横里生出的一棵松树,两个人在空中好似打秋千般一晃一晃的,原来那松树救了他的性命。

  “他不知我是有意相害,还道我害怕才站立不稳,这一下死里逃生,他甚是得意,笑道:‘若不是你小王爷一身武功,你的小命儿还在么?’那松树离谷底已不过七八丈,这恶贼也真是命不该绝,偏巧会摔在松树之旁。他背着我爬到树根,说道:‘先到谷底,再寻去路。’

  “那深谷里全是树叶腐草,到处都是枯骨,想是山上时有野兽失足掉下,年深月久,尽成白骨。他拿着一根野兽的大腿骨,一面拨草而行,一面跟我说笑。我怕他起疑,有了提防,日后难以下手,也就跟他敷衍应答。走了一阵,他忽然一脚踏中一件甚么东西,惊呼一声,急忙退后,用兽骨拨开长草一看,原来是具死尸。

  “那死尸身穿黄葛布衫,头颅跌得粉碎,早已瞧不出面目,只见胸前一丛白胡子染着斑斑鲜血,却是跌死不久……”黄蓉笑道:“裘千里那老儿摔在深谷之中,居然还有人见了他一面。”南琴道:“他在那死尸身上一搜,拿出了许多物事,什么戒指、断剑、砖块,古里古怪一大套。他笑道:‘原来这老儿死在这里。’一面说,一面从死尸胸口搜出了一本册子。”

  黄蓉微笑道:“这本册子之中,只怕记的是他各种各式骗人的法门。”南琴仍是宛如没听见她的说话,接着说道:“那姓杨的恶贼拿了册子打开来一瞧,津津有味的一路翻阅,脸上神色很是高兴。瞧了好一阵子,才把册子放入怀中,觅路出谷。两人在那阴沉沉的深谷中整整绕了一天,直到傍晚,方始转出山谷,找到一家农家借宿。他叫我自认是他妻子,不许露出半点破绽。吃过晚饭,他点了油灯又瞧那本册子,看一回,指手划脚的比一回,似乎册子上写着什么武功的法门。我倚在床上,又是伤心,又是疲倦,身子像瘫痪了般动弹不得,忽然之间,只听得窗外阁阁两声蛙鸣,又是丝的一响。我在林子中跟着爷爷捉蛇惯了的,一听声音,就知是一条毒蛇咬住了一只青蛙。

  “我想着被恶贼害死了的爷爷,想着他在阴世倒能与我爹爹、妈妈、叔叔们团聚了,就剩下我一个孤苦伶仃的求生不能、求死不得。突然间一个念头在我心中一闪,我道:‘小王爷,我出去一忽儿。’他笑道:‘好吧。可是你别想逃走,我一霎眼就追上你。’我道:‘我逃?逃到那里去?’他道:‘是啊,你不想逃,这才是好孩子呢!’

  “我走出了屋,悄悄走到屋背后,站着听一忽儿,果然听见那蛇儿正在吞食青蛙。我掩过去抓住蛇儿的尾巴一抖,就提了起来,再把蛇儿盘成一圈,用一块帕子包了,回到屋里。他见我很快就回去,笑着点点头,又看他的书,说道:‘你先睡,一会儿我就来陪你。’我心里暗骂:‘好恶贼,老天爷叫我今日得报被辱之仇。’”

  说到这里,黄蓉已知道她报仇之法。穆念慈也已隐约料到,手心全是冷汗。只有郭靖还只怔怔的听着,没识透这中间的机关。南琴接着道:“我放下帐子,拿扇子赶出蚊虫,睡在里床,轻轻打开帕子,拿出蛇儿,右手按住蛇儿七寸,叫它不能游动,左手用扇子盖在蛇上,沉着气只等他上床。

  “那知他看书看出了神,全然把我忘了。我越等心越是跳得厉害,只怕他瞧出端倪,约莫过了半个时辰,油灯中的青油渐渐点干,灯火越来越小,终于嗤的一声,油灯熄灭。他笑道:‘哈哈,真是该死,看起了书,竟不顾得怜香惜玉。小宝贝,可别怪我啊。’我假装睡着,轻轻发出鼾声,耳中却留神听着他的动静,听着他折好册子放入衣囊,听着他除去长衣,听着他坐上床来,又脱下鞋子,揭开帐子。这时天气好热,他脱光了上衣,打赤膊睡倒,伸手来抱我。我仍是轻轻打鼾,左手慢慢拿开扇子,右手慢慢把蛇头拿到他的胸口,在蛇身上用指甲使力一刺。蛇儿受痛,在他胸膛上一口咬住。他大叫一声:‘什么?什么?’一跃下床,这才摸到那毒蛇还牢牢咬住他的胸口,用力一扯,好啊,蛇儿的牙齿一一断折,都留在他的肉里啦。”

  穆念慈惊叫一声,跳了起来,望着南琴,脸上是一股说不出的神情,又是惊骇,又是佩服,可又混和着不少责怪。南琴理也不理,虽然说到十分紧张之处,语调仍是平静异常:“他高声叫道:‘蛇,蛇!’我这时还不想死,我,要眼见他受尽苦楚死了,再到阴世去见我爷爷和爹娘去。当下我假装也是大吃一惊,叫道:‘什么?有蛇?在那里,在那里?’他道:‘咬着了我。’我道:‘快点火,快点火。’他晃亮火折,我见他胸口清清楚楚排着四个小黑孔,心中暗暗高兴的说道:‘你躺着别动,我给你去找些草药。’这时农家的人也惊了起来,说道:‘这里本有毒蛇,唉,怎么游到床上来啦。’

  “我提了一盏灯笼,到屋子外去找草药。我真的是去找草药,不过找的不是医蛇毒的药,是叫蛇毒发作得更厉害的药……”穆念慈听到这里,反手一掌,打得南琴半边腮帮子登时红肿。黄蓉一伸手,拿住她的手腕,叫道:“姊姊,难道这恶贼不是罪有应得?”穆念慈脑海中一片茫然,两眼发直。

  南琴被打,理也不理,仍然说道:“那草药一时找不到,我也不找啦,反正他被蛇儿咬了这一口,总教他挨不过六个时辰。我随手摘了几茎青草,放在口里嚼烂了,回去给他敷在伤口。只见他胸口已肿起一大片,黑中带紫,人已昏过去了几次。我坐着他身旁假哭,起初是装假,后来哭了几声,想到自己身世,悲从中来,难以抑制,不禁哭得甚是凄凉。他醒了转来,两眼望着我,眼中露出凶光,疑心是我捉蛇害他,但见我满脸泪水,并非假装悲戚,怀疑之心又去,叹道:‘总算还有一个人为我淌眼泪。’

  “从半夜到天明,他又昏晕了三次,到后来全身发冷,痉挛抽搐,痛苦难当。他自知性命难保,对我道:‘我求你一桩事,事成后必有重报。’我道:‘我不要什么重报,你吩咐吧。’他叫我从衣囊中取出那本册子来,说道:‘我死之后,你取我身上的短剑,连同这本册子送到大金国汴梁赵王府,亲手交给赵王爷,说道武穆遗书的消息,就在此册之中。’”

  郭靖与黄蓉对望了一眼,心道:“怎么裘千里的册子和武穆遗书又有关连了?”南琴接着道:“他有气没力的道:‘你对赵王爷说,我亲口允你,立你为妃,你……你这一生就富贵荣华,享用不尽了。’我点点头不语。他凄然笑道:‘你怎么不谢我?’我仍是不语。我是要等他身上蛇毒再发作厉害些,手足丝毫动弹不得,再把那本册子在他面前一张张的撕得粉碎,叫他临死之时,不但身上痛苦,心中也不得平安。”穆念慈厉声道:“你……你为什么这样恶毒?他就算对你不起,也是为了爱惜你这副容貌?”黄蓉却低声道:“唉,可惜,可惜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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