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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五回 午夜寻仇(1)


  只听她道:“瑛姑,我先谢谢你的救命之恩。”瑛姑森然道:“我指点你来求医,志在害人,并非为了救你,又何必谢我?”黄蓉叹道:“世间恩仇之际,原也难明。我爹爹在桃花岛上将老顽童周伯通关了一十五年,终也救不活我妈妈的性命。”

  瑛姑听她提到“周伯通”三字,身子一震,厉声道:“你妈与周伯通有什么干系?”黄蓉何等聪明,一听她的语气,即知她怀疑周伯通与自己母亲有甚情爱纠缠,致被父亲关在桃花岛上,看来虽然事隔十余年,她对老顽童并未忘情,否则怎么凭空会吃起这份干醋来?当下垂首凄然而道:“我妈是被老顽童累死的。”瑛姑更是怀疑,灯光下见黄蓉肌肤胜雪,眉目如画,自己当年容颜最盛之时,也远不及她美貌,她妈妈若与她相像,难保周伯通见了不动心,不禁蹙眉沉思。

  黄蓉道:“你别胡思乱想,我妈妈是天人一般,那周伯通顽劣如牛,除了有眼无珠之人,再也不会对他垂青。”瑛姑听她当面责骂自己,但心中疑团打破,反而欣慰,脸上却仍是冷冷的不动声色,说道:“既有人爱蠢笨如猪的郭靖,自也有人喜欢顽劣如牛之人。你妈妈又怎样被老顽童害死了?”黄蓉愠道:“你骂我师哥,我不跟你说话啦。”说着拂袖转身,佯作动怒。

  瑛姑忙道:“好啦,我以后不说就是。”黄蓉停步回头,道:“那老顽童也不是存心害死我妈,可是我妈不幸谢世,却是从他身上而起。我爹爹一怒之下,将他关在桃花岛上,可是关到后来,心中却也悔了。怨有头,债有主,是谁害死你心爱之人,你该走遍天涯海角,找他报仇,迁怒旁人,又有何用?”这几句话犹如当头棒喝,把瑛姑说得呆在当地,做声不得。

  黄蓉又道:“我爹爹早已将老顽童放了……”瑛姑一惊,道:“那么不用我去救他啦?”原来瑛姑当年离开大理之后,即去找寻周伯通的踪迹,起初几年打探不到消息,后来才无意中从黑风双煞口里,得知他被黄药师监在桃花岛上,只是为了什么原因,却打探不出。当日周伯通在大理不顾她而去,甚是决绝,心知若非有重大变故,势难重圆,当时一听周伯通被禁,不由得又悲又喜,悲的是意中人身遭劫难,喜的这却是个机缘,若是自己将他救出,他岂能不念这番恩情?那知桃花岛上道路千回百转,别说救人,连自己也陷了三日三夜,险险饿死。脱身之后,这才隐居黑沼,潜心修习术数之学,这时听说周伯通已经获释,不禁茫然若失,甜酸苦辣各种滋味,一齐涌上心来。

  黄蓉笑吟吟的道:“老顽童最肯听我的话,我说什么他从来不敢驳回。你若想见他,这就跟我下山。我替你们撮合良缘,就算是我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如何?”这番话把瑛姑说得双颊晕红、怦然心动。

  眼见这场仇杀就可转化为一桩喜事,黄蓉正自大感宽慰,忽听拍的一声,瑛姑双掌向背后相互一击,脸上登似罩了一层严霜,厉声说道:“凭你这黄毛小丫头,就能叫他听你的话?他干么要听你指使?为了你美貌了?我无恩于你,也不贪图你什么报答。快快让路,再迟片刻,莫怪我手下无情。”黄蓉笑道:“啊哟哟!你要杀我么?”瑛姑双眉竖起,冷冷的道:“杀了你又怎样?别人忌惮黄老邪,我可是天不怕地不怕。”黄蓉笑嘻嘻的道:“杀了我不打紧,谁给你解开那三道算题啊?”

  那日黄蓉在黑沼茅屋的沙地上写下三道算题,瑛姑苦思了半夜,丝毫不得头绪。她当初研习术数原是为了相救周伯通,岂知任何复杂奥妙的功夫,一经钻研,都要令人日以继夜、废寝忘食的欲罢不能,明知这些算题即令解答得出,与黄药师的学问仍是相去霄壤,对救人之事毫无裨益,但好奇之心使她殚尽竭虑,非解答明白,实是难以安心,这时听黄蓉一说,那三道算题又涌上心头,脸上不由得现出踌躇之色。

  黄蓉道:“你不要杀我,我教了你吧。”从佛像前取下油灯,放在地下,取出一枚金针,在地下方砖上先将第一道“七曜九执天竺笔算”计了出来,只把瑛姑看得神驰目眩,暗暗赞叹。黄蓉接着又解明了那第二道“立方招兵支银给米题”,这道题目更是深奥。瑛姑待她写出最后一项答数,不由得叹道:“这中间果然机妙无穷。”她顿了一顿道:“这第三道题呢,说易是十分容易,说难却又难到了极处。今有物不知其数,三三数之剩二,五五数之剩三,七七数之剩二,问物几何?我知道这是二十三,不过那是硬凑出来的,要列一个每数皆可通用的算式,却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。”

  黄蓉笑道:“这容易得紧。以三三数之,余数乘以七十;五五数之,余数乘二十一;七七数之,余数乘十五。三者相加,如不大于一百零五,即为答数;否则须减去一百零五或其倍数。”瑛姑在心中盘算了一遍,果然丝毫不错,低声记诵道:“三三数之,余数乘以七十;五五……”黄蓉道:“也不用这般硬记,我念一首诗给你听,那就容易记了:三人同行七十稀,五树梅花廿一枝,七子团圆正半月,余百零五便得知。”

  瑛姑听到“三人同行”、“团圆半月”几个字,不禁触动心事,暗道:“莫非这丫头早知我的阴私?三人同行是刺我一女事奉二男,团圆半月却讥我与他只有十余日的恩情?”她心有所讳,不免事事多疑,当下沉着声音道:“好啦,多谢你指点。朝闻道,夕死可矣。你再啰唆,我可容你不得啦?”

  黄蓉笑道:“朝闻道,夕死可矣。死的是闻道之人啊,倒不曾听说是要弄死那传道之人的。”瑛姑一瞧那禅院情势,知道一灯大师必居后进,又见黄蓉跟自己不住纠缠,必有什么诡计,心想这丫头年纪虽小,精灵古怪实不在乃父之下,莫要三十老娘倒绷婴儿,运粮船撞在阴沟里,当下更不打话,举步向内。

  转过佛殿,只见前面黑沉沉的没一星灯火。她孤身犯险,不敢直闯,提高声音叫道:“段智兴,你到底见我不见?在这黑越越之处缩头藏尾,算得是什么大丈夫的行径?”

  黄蓉跟在她的身后,接口笑道:“瑛姑,你嫌这里没灯么?大师就怕灯火太多,点出来吓坏了你,才教人熄了的。”瑛姑道:“哼,我是个命中要下地狱之人,还怕什么刀山油锅。”黄蓉拍手道:“那好极了,我正要跟你玩玩刀山的玩意。”从怀中取出火折,一晃亮了,俯身下去,点灯了地下一个火头。

  原来自己足边就有油灯,这倒大出瑛姑意料之外,定晴一看,只见那不是什么油灯,只是一只瓦茶杯中放了小半杯清油,浸了一根棉芯。茶杯旁竖着一根削尖的竹签,约有一尺来长,一端插在土中,另一端向上挺立,十分锋锐。黄蓉足不停步,不住点去,片刻之间,地下宛如满天繁星,布满了灯火与竹签,每只茶杯之旁,必有一根尖棒。待得黄蓉点完,瑛姑早已数得明白,一共是一百一十三只茶杯、一百一十三根竹签,不禁大为狐疑:“若说这是梅花桩功夫,不是七十二根,就该是一百零八根,一百一十三根却是什么道理?排列得又零零落落,既非九宫八卦,又不是梅花五出。而且这竹签如此锋利,上面那里站得人?是了,她必是穿了铁底的鞋子。”心想:“她有备而作,在这上面我必斗她不过,且假作不知,过去便是。”当下大踏步走去,竹签布得密密麻麻,难以通行,她横脚踢去,登时踢倒了五六根,口中说道:“捣什么鬼?老娘没空陪孩子玩。”

  黄蓉急叫:“咦,咦,使不得,使不得。”瑛姑毫不理会,继续踢去。黄蓉叫道:“好啊,你蛮不讲理,我可要熄灯啦。快用心瞧一遍,把竹签方位记住了。”瑛姑心中一惊:“他们早已记熟了方位,若是数人合力在此处攻我,黑暗里我可要丧生在竹签之上。快快离此险地!”一提气,加快脚步,踢得更急。黄蓉叫道:“不怕丑,胡赖!”竹棒起处,挡在瑛姑面前。

  油灯映照下一条绿幽幽的棒影,从面前横掠而过,瑛姑那把这十几岁的女孩子放在心上,左掌直劈,一掌就想把竹棒震断。那知黄蓉这一棒用的是“打狗棒法”中的“封”字诀,棒法全是横使,并不攻击敌人身上要害,一条竹棒化成一片碧墙,挡在敌人面门,只要敌人不踏上一步,那就无碍,若施攻击,立受反打。瑛姑这一掌劈去,嗒的一声,手背上反被棒端戳了一下,急忙缩手,已感又疼又麻。

  这一下虽非打中要害穴道,痛得却也甚是厉害,瑛姑本不把黄蓉的武功放在眼里,斗然间受了这一下,不禁又惊又怒。她吃了这个小亏,毫不急躁,反而沉住了气,先守门户,要瞧一瞧黄蓉武功的路子再说,心中暗想:“当年我见到黑风双煞,功夫果然甚是了得,但他们都是三四十岁的壮年,怎么这小小孩子也有如此造诣?必是黄药师把生平绝艺授了他这独生爱女。”

  她那里知道“打狗棒法”是丐帮帮主的护法至宝,即令是黄药师亲至,一时之间也未必破解得了。就在她这只守不攻暗自沉吟之际,黄蓉竹棒仍是使开那“封”字诀,挡住瑛姑的进路,足下却不住移动走位,在竹签之间如穿花蝴蝶般飞舞来去,片刻之间,已把一百一十三盏油灯用足尖踢灭。妙的是只踢熄了火头,不但作灯的茶杯并未踏翻踢碎,连清油也溅出不多。

  她足上用的是桃花岛的“扫叶腿法”,移步迅捷,落点奇准,但瑛姑已瞧出她功夫未臻上乘,远不如竹棒使得变化莫测,何况她伤势虽愈,元气未复,若是攻她下盘,数十招即可取胜,可是心中算计方定,那油灯已被踢得剩下七八盏,这几盏灯尽数留在东北角,在夜风中微微颤动,其余三隅已是漆黑一片。突然间黄蓉竹棒抢攻两招,瑛姑一怔,借着昏黄的灯光看准竹签空隙,退后一步。黄蓉竹棒在地下一撑,身子平平掠地而起,长袖拂去,七八盏油灯应手而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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