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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一回 海上拼斗(1)


  一对白雕飞走之后不到一个时辰,欧阳锋又在桅杆之下布列酒菜,劝诱洪七公与郭靖下来享用。洪七公笑道:“酒色财气四个字中,老叫化只好了一个‘酒’字,他偏生瞧准了来试我。我叫化一生只练外功,定力可就差了一点,靖儿,咱们下去打他个落花流水再上来,好不好?”

  郭靖道:“白雕既已带了信去,情势必致有变。您老人家且再等一等。”洪七公一笑,过了一会道:“靖儿,天下味道最不好吃的东西,你道是什么?”郭靖道:“我不知道,是什么?”洪七公道:“有一次我到北方,大雪之中饿了八天,松鼠固然找不到,到后来连树皮也寻不着了。我在雪地泥中乱挖乱掘,忽然掘到了五只活的东西,老叫化幸亏这五只东西救了我一命,多挨了一天。第二日就打到了一只黄狼,饱啖了一顿。”郭靖道:“那五只东西是什么?”洪七公道:“是蟑螂,肥得很。”郭靖一阵恶心,不禁想起了蟑螂的臭味。洪七公哈哈大笑,尽拣天下最脏最臭的东西来说,要抵御桅杆脚底喷上来的酒肉香气,他说一阵,笑一阵,最后道:“靖儿,现下若有蟑螂,我也吃了,但有一件最脏最臭之物,老叫化宁可吃自己的脚趾头,却也不肯吃它,你道是什么?”郭靖摇了摇头,忽然想起,笑道:“我知道啦,是臭屎!”

  洪七公摇头道:“还要脏。”他听郭靖猜了几样,都未猜中,于是大声说道:“我对你说,天下最脏的东西,是西毒欧阳锋。”郭靖大笑,连说:“对,对!”

  这时天气甚是郁闷,四下里微风不动,那艘大船本就行驶极慢,到后来风帆平平软垂,吃不到一丝风息,那船竟在海中停了,船上诸人个个汗出如浆,海面上时时有鱼跃起,想是海水之中也甚郁热。洪七公极目四望,但见万里无云,晴空一碧,摇头道:“这模样有点儿古怪。”

  过了一顿饭时分,洪七公忽见东南角天上有一抹黑云,迅捷异常的飞来,不禁“啊哟”一声。郭靖忙问:“怎么?”洪七公道:“有怪风!这桅杆上是安身不得了,底下又有这许多臭蛇,那如何是好?”一时沉吟无计,喃喃自语:“就算同舟共济,也就未必能逃过这个劫难,若再互相争斗,那只有同归于尽了。”

  一言甫毕,忽地一缕凉风,掠过面颊,身上顿感清快,帆上绳索,也微微晃了几晃,洪七公道:“靖儿,若是桅杆折断,就往下溜。小心别堕入海中。”郭靖心想天色如是佳美,难道转瞬间就有不测风云?但他对师父甚是崇信,当下点头答应,一抬头,猛见黑云已如一堵极厚的高墙,自东南角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。

  只听得一声忽喇巨响,前桅已从中断为两截,那船忽地抛起,郭靖登觉犹似腾云驾雾一般,一股极大风力,压向身子,口鼻俱闭,喘不过气来。他双手双脚牢牢抱住桅杆,一睁开,只见四周俱是碧绿透明的水墙,原来浪头已高了桅杆。洪七公运足中气,高声叫道:“靖儿,往下溜些!”

  郭靖手脚一松,往下滑了约莫二丈,只见一堵水墙从头顶掠过,狂风挟水,一下子把三角帆卷得不知去向。这时甲板上的蛇群早已被风浪扫入海中,掌舵的舵夫被倒下来的桅杆打得脑浆迸裂。那船在海中团团乱转,各帆吃饱了风,船身东一倒,西一侧,眼见就要倾覆。洪七公叫道:“靖儿,去把舵掌稳了。”

  乌云压顶,狂风怒吼,满船都是木头、铁器、船帆折裂之声,横档木与帆索在空中乱舞。郭靖跃到船尾,低头避过被疾风卷来的一根断木,一伸手又抓住横里扫过中的半条铁链,弯腰扶着舵柄,劲力一发,将船舵把得稳稳。他生长北地,从未驾过船只,只是使出武功,拿定舵柄,纵然波涛怒摇,却不让那舵左右晃动,耳旁风声虎虎,那船如箭般向前飞驰。

  洪七公跃上主帆的横桁,要把主帆收将下来,他早已用手扯断帆索,但那帆吃饱了巨风,宛有数千斤之重,洪七公劲力虽强,却始终拉不下来,只听得嗤的一响,帆布被他手力扯脱一块,主帆微微一沉,迅即被风力推了上去。忽听身旁一个声音笑道:“七兄,咱们北丐西毒一齐来显一下神通。”欧阳锋双手抓住主帆右角,洪七公抓住左角,齐声喝道:“下来!”这两人的功夫果然非同小可,一张巨帆登时被他们四只手硬生生的扯了下来。主帆一落,船上所受风力大减,虽然波涛汹涌,但危难已过。洪七公与欧阳锋分头将各帆落下。暴雨雨点大如黄豆,打得人脸上微微生疼,各人身上里外全湿,直到天黑,风势方才渐渐减弱。

  欧阳锋笑道:“七兄,若非你贤师徒出手,咱们已是身葬鱼鳖,来来来,大家共饮一杯,解解寒气。若是我在饮食之中下毒害你,欧阳锋是你十八代灰孙子。”洪七公哈哈大笑,他知欧阳锋虽然心地歹毒,无恶不作,可是自许为一代宗主,说了话却从不食言,他说不下毒就是不下毒,于是命水手替下郭靖,回到舱中换衣饮酒。

  洪七公酒醉饭饱,心中大快,回到舱中倒头便睡,睡到中夜,忽听得蛇群悉悉爬动之声,叫声:“不好!”郭靖也已惊醒,两人一各碌跃起,打开舱门一望,只见舱前舱后蛇阵已然布好,欧阳公子手持折扇,站在蛇群之中,微微笑道:“洪伯父,郭世兄,家叔但求相借九阴真经一观,别无他意。”

  洪七公低声怒骂:“直娘贼,就是不安好心。”忽然心念一动,生了一计,脸上不动声色,朗声骂道:“小贼种,老子中了你狗叔父的诡计,认输便了,快拿酒肉来吃了明天再说。”欧阳公子大喜,忙命人整治精美菜肴,送进船舱。

  洪七公关上舱门,骨嘟骨嘟喝了半壶酒,撕了半只鸡便咬。郭靖低声笑道:“这次酒菜里仍是没毒么?”洪七公道:“傻小子,那厮鸟要你写经与他,怎能害你性命?快吃得饱饱地,咱们另有计较。”郭靖心想不错,一口气扒了四大碗饭。洪七公将嘴上油腻在袖口上一抹,凑到郭靖耳边,轻声说道:“老毒物要九阴真经,你写一部九阴假经与他。”

  郭靖不解,低声问道:“九阴假经?”洪七公笑道:“是啊。当今之世,只有你一人熟知真经,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,谁也不知真假。你把经中文句故意颠倒窜改,教他照着练功,那就练一百年也练不成个屁!”郭靖心中一乐,暗道:“这一着真损,老毒物要上大当。”但转念一想,又道:“那欧阳锋武学深湛,弟子胡书乱写,必致被他识破,这便如何?”

  洪七公道:“你可要写得似是而非,三句真话,夹一句假话,逢到练功的秘诀,却给他增增减减,经上说击十八下,你改成击十二下或是二十四下,老毒物再机灵,也决不能瞧出来,我宁可七日七夜不饮酒不吃饭,也要瞧瞧老毒物练九阴假经的模样。”说到这里,不觉吃吃的笑了出来。郭靖笑道:“他若是照着假经练功,不但虚耗时日,劳而无功,只怕反而身子受害。”洪七公笑道:“你快好好想一下如何窜改,若是他有了一丝一毫疑心,那就大事不成了。”

  郭靖默想真经的经文,思忖何处可以颠倒黑白、乱朱成碧,何处又可以改静成动、求增反减,想到得意之处,不禁叹了一口长气,心道:“这种捉弄旁人之事,蓉儿和周大哥都最所喜爱,只可惜一则生离,一则死别,不知何日才能重聚,好让我源源本本的把这捉狭之事说给他们听。”

  洪七公清晨醒来,大声对欧阳公子道:“老叫化武功自成一家,九阴真经就是放在面前,也不屑瞧它一眼。只有不成材的厮鸟,自己功夫不成,才巴巴的想偷什么真经真银。对你狗叔父说,真经就写与他,叫他去闭门苦练,十年之后,再和老叫化打一架。真经自然是好东西,可是老叫化就偏偏不放在眼里。瞧他得了真经,能不能奈何得了老叫化。”欧阳锋站在舱门之侧,这几句话听得清清楚楚,不禁大喜,心道:“原来老叫化如此自负,才这样乖乖的答允把经给我,否则以他宁死不屈的性儿,蛇阵虽毒,却也难以逼他就范。”

  欧阳公子道:“洪伯父此言错矣!家叔武功已至化境,洪伯父如此本领,却也赢不了家叔一招半式,他何必再学九阴真经?家叔常对小侄言道,他深信九阴真经浪得虚名,哗众欺人,是以发愿要指出经中虚妄浮夸之处,好教天下武学之士尽皆知晓,这真经有名无实,谬误极多。这岂非造福武林的一件盛举么?”

  洪七公哈哈大笑,道:“你瞎吹什么牛皮!靖儿,你把经文默写给他瞧。若是老毒物真能指得出九阴真经中漏洞,我老叫化给他磕头。”郭靖应声而出,欧阳公子将他带到大舱之中,取出纸笔,自己在旁研墨,供他默写。

  郭靖没读过几年书,书法甚是拙劣,又须思索如何窜改经中文字,所以写得极为缓慢,有时不知一个字如何写法,要请欧阳公子指点,写到中午时分,上卷经书只写了一半。欧阳锋始终没有出来,郭靖写一张,欧阳公子就拿一张去交给叔父。

  欧阳锋看了,每一段文义都难以索解,但见经文言辞古朴,料知含意深远,日后回到西域去慢慢参研,以自己之聪明才智,必能推详透彻,数十年心愿,一旦得偿,不由得心花怒放。他但见郭靖傻头傻脑,写出来的字又是弯来扭去,那里想得到他受了师父之嘱,把每一句经文默得不是颠倒脱漏,就是胡乱增删?

  郭靖笔不停挥的写到天黑,下卷经文已写了大半。欧阳锋不敢放他回舱,生怕洪七公忽尔改了主意,突起留难,纵然大半经文已然到手,但总是残缺不全,于是安排了丰盛酒饭,留郭靖继续书写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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