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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四回 洞中奇人(1)


  杨康乍见意中人在此,又惊又喜,上去着实亲热,说道:“妹妹,你歇歇,我去烧盆水给你洗脸。”黄蓉笑道:“你会烧什么水?我去。靖哥哥,跟我来。”她是要让两人私下一倾相思之苦。那知穆念慈扳起了一张俏脸,竟是毫无笑容,说道:“慢着。姓杨的,恭喜你将来富贵不可限量啊。”杨康脸上一热,背脊上却感到一阵凉意:“原来我和父王在这里说的话,都教她听见啦。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。

  穆念慈看到她一副狼狈失措的神态,心肠一软,不忍立时将他放走完颜烈之事说出,只怕郭黄一怒,他性命不保,当下冷冷的道:“你叫他‘爹’不是挺好的么?这越发来得亲热,干么要叫‘父王’?”杨康无地自容,低下了头不说话。

  黄蓉只道这对小情人闹别扭,一拉郭靖的衣襟,低声道:“咱们出去,保管他俩马上就好。”郭靖一笑,随即走出。黄蓉走到前院,悄声道:“靖哥哥,去听听他们说些什么。”郭靖笑道:“别胡闹啦,我才不去。”黄蓉道:“好,你不去别后悔,有好听的笑话儿,回头我可不对你说。”一跃上房,悄悄走到那间房子顶上,却听得穆念慈在厉声大骂:“你认贼作父,也还可算恋念旧情,一时心里转不过来。现下你竟存非份之想,欲要亡了自己的邦国,这……这……”说到这里,气愤填膺,再也说不下去。杨康柔声笑道:“妹子,我……”穆念慈喝道:“谁是你的妹子?别碰我!”拍的一声,想是杨康脸上吃了一记。

  黄蓉笑道:“啊哟,有话好说,别动蛮。”翻身破窗而入,只见穆念慈双颊胀得通红,杨康却是脸色苍白。黄蓉一愕:“这事闹得大了,不好,我来劝吧。”正要开口说话,杨康叫道:“好哇,你喜新厌旧,心中有了别人啦,所以对我这样。”穆念慈道:“你……你说什么?”杨康道:“你跟了那欧阳公子,人家文才武功,无不胜我十倍,你那里还把我放在心上。”穆念慈气得手足冰冷,险险晕去。

  黄蓉插口道:“杨大哥,你别胡言乱道,穆姊姊要是喜欢他,那坏蛋公子怎么将她放在棺材之中?”杨康道:“真情也好,假意也好,她被人擒去,失了贞节,我岂能再和她重圆?”穆念慈道:“我失了什么贞节?”杨康道:“你落入那人手中这许多天,给他抱也抱过了,搂也搂过了,还能玉洁冰清么?”穆念慈“哇”的一声,一口鲜血喷了出来,向后便倒。

  杨康心中柔情一动,要想上前出言相慰。但想起自己隐私被她得知,若是吵闹出来,难以下台,一转身走出房门,奔到后院,跃出围墙,径自去了。

  黄蓉在穆念慈胸口揉了好一阵子,她才悠悠醒来,定一定神,也不哭泣,竟是若无其事,道:“妹子,上次给你的那柄匕首,相烦借我一用。”

  黄蓉高声叫道:“靖哥哥,你来!”郭靖闻声奔进屋来。黄蓉道:“你把杨大哥那柄匕首给穆姊姊吧。”郭靖道:“正是。”从怀中掏出那柄朱聪从梅超风身上取来的匕首,见外面包着一张薄革,革上用针刺着一些字,他不知道是下半部九阴真经的秘要,随手放在怀里,将匕首交给了穆念慈。

  黄蓉也从怀中取出匕首,低声道:“靖哥哥的匕首在我这里,杨大哥的现在交给了你。姊姊,这是命中注定的缘份,一时吵闹算不了什么,你可别伤心,我和爹爹也常吵架呢。我和靖哥哥要上北京去找完颜烈,姊姊,你如闲着没事,跟咱们去散散心,杨大哥必会跟来。”郭靖奇道:“杨兄弟呢?”黄蓉伸了伸舌头道:“他惹得姐姐生气,姊姊一巴掌将他打跑了。”

  穆念慈道:“我不上北京,你们也不用去,半年之内,完颜烈那奸贼不会在北京,他害怕你们去报仇。郭大哥,你们俩人好,命也好……”说到后来声音哽住,掩面奔出房门,双足一顿,上屋而去。

  黄蓉低头见到穆念慈喷在地下的那口鲜血,沉吟片刻,终不放心,越过围墙,追了出去,只见穆念慈的背影正在远处一棵大柳树之下,日光在白刃上一闪,她已将那柄匕首举在头顶。黄蓉大急,大叫:“姊姊使不得!”只是相距甚远,阻止不得,但见她左手拉起头上青丝,右手持着匕首向后一挥,把一大丛头发割了下来,抛在地下,头也不回的去了。黄蓉叫了几声:“姊姊,姊姊!”穆念慈充耳不闻,愈走愈远。黄蓉怔怔的出了一回神,只见一丛柔发在风中飞舞,再过一阵,散入了田间溪心、路旁树梢,或委尘土、或随流水。

  黄蓉自小娇憨顽皮,高兴时大笑一场,不快活时哭哭闹闹,自来不知“愁”之为物,这时见到这副情景,不禁悲从中来,初次识得了一些人间的愁苦。她慢慢回去,把这事对郭靖说了。郭靖不知两人因何争闹,只道:“穆世姊何苦如此,她气性也忒大了些。”黄蓉心想:“难道一个女人被人搂了抱了,就是失了贞节?本来爱她敬她的意中人就要瞧她不起?不再理她?”她想不通其中缘由,只道世事该是如此,走到祠堂后院,倚在柱上,痴痴的想了一阵,合眼睡了。

  当晚黎生等丐帮群雄设宴向洪七公及郭黄二人道贺,等到深夜,洪七公仍是不来。黎生知道这位帮主脾气古怪,也不以为意,与郭靖、黄蓉二人欢呼畅饮。丐帮群雄对郭黄二人甚是敬重,言谈极为相投。程大小姐得知讯息,也亲自烧了菜肴,命丫鬟送来。

  宴会尽散后,郭靖与黄蓉商议,那完颜烈既然不回北京,一时必难找到,桃花岛约会之期转眼即届,只好先到嘉兴,与六位师父商量赴约之事。黄蓉点头称是,次晨两人并骑南去。

  时当六月上旬,天时极为炎热,江南谚云:“六月六,晒得鸭蛋熟。”火伞高张下赶道行路,尤为烦苦。不一日到了嘉兴,郭靖写了一封书函,交与醉仙楼掌柜,请他于七月初江南六侠时面交。信中称:弟子道中与黄蓉相遇,已偕赴桃花岛应约,有黄药师爱女相伴,必当无碍,请六位师父放心,不必同来桃花岛云云。郭靖信内虽然如此说,心中却不无惴惴,暗想那黄药师为人十分古怪,现下自己拜在洪七公门下,此去更是凶多吉少。他怕黄蓉耽心,也不说起此事。

  两人转行向东,到了舟山后,雇了一艘海船。黄蓉知道海边之人畏桃花岛有如蛇蝎,相戒不敢近岛四十里以内,如说出桃花岛的名字,任凭出多少金钱,也无海船渔船敢去。她雇船时说是到虾峙岛,出畸头洋后,却逼着舟子向北。那舟子十分害怕,但见黄蓉将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指在胸前,不得不从。

  船将近岛,郭靖已闻到海风中夹着扑鼻花香,远远望去,那岛上郁郁葱葱,一团绿、一团红、一团黄、端的是繁花似锦。黄蓉笑道:“这里的景致好么?”郭靖叹道:“我一生从未见过这样多好看的花。”黄蓉十分得意,笑道:“七公不肯说我爹爹的武功是天下第一,但他种花的本事,那一定是盖世无双,七公必是口服心服的。”

  两人待船离岛丈余,一跃上岸,那小红马跟着也跳上岛来。那舟子自小听到关于桃花岛的种种传说,说那岛主杀人不眨眼,最爱挖人心肝肺肠,一见两人上岸,疾忙把舵回船,连船钱也不要了。黄蓉从怀里拿出一锭十两重的银子,远远掷去,当的一声,落在船头。那舟子想不到有此重赏,遥遥抱拳相谢。

  黄蓉重来故地,心中说不出的喜欢,高声大叫:“爹爹,蓉儿回来啦!”一面向郭靖招手,一面向前飞奔,郭靖见她在花树丛中东一转西一晃,霎时不见了影踪,急忙追去,只奔出十余丈远,立时就迷失了方向,只见东南西北都有小径,却不知走向那一处好。

  郭靖走了一阵,似觉又回到了原地,忽地想起在归云庄之时,黄蓉曾说这庄子布置虽奇,那及桃花岛一阳复始、乾坤倒置之妙,看来凭自己硬闯是万万闯不出去的。于是坐在一株桃树之下,等候黄蓉来接,那知等了一个多时辰,不但黄蓉始终不来,也不见到半点别人的影子。

  他焦急起来,跃上树颠,四下一望,南边是海,向西是光秃秃的岩石,东面北面都是花树,或红或黄,或青或紫,只看得头晕眼花。花树之间既无白墙屋角,亦无炊烟犬吠,静悄悄的情状怪异之极。郭靖忽感害怕,向前一阵狂奔,反而更深入了丛树之中,他一转念,暗叫:“不好!我胡闯乱走,不要连蓉儿也找我不到。”当下想觅路退回原地,那知起初是转来转去离不开原地,现下却似乎是越想回去,越加离原地更远了。

  那小红马本来紧紧跟在身后,但他上树一阵奔跑,落下地来,连那红马也已不知去向。眼见天色渐渐昏暗,郭靖无奈,只得坐在地下,静候黄蓉来救,好在遍地绿草似茵,就如软软的垫子一般,坐了一阵,甚感饥饿,想起黄蓉替七公所做的各种美味,更是饿得厉害,突然想起:“若是蓉儿被他爹爹关了起来,无法前来相救,我岂不是活活饿死在这丛花之中?”又想到父仇未复,师恩未报,母亲孤身一人在大漠苦寒之地,将来倚靠何人?想了一阵,竟自沉沉睡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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