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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八回 群蛇乱舞(3)


  欧阳公子一望月亮,将穆念慈放在身旁一个女子怀里,取出折扇,拿在右手,眼睛盯住了山边的转角。穆念慈知道他们等候的人就要过来,心情也随之紧张。静寂之中,忽听得远处隐隐传过来一声尖锐惨厉的啸声,瞬时之间,这啸声已到近头,眼前一晃,一个头披长发的女人从山崖间转了出来,她一过山崖,立时放慢了脚步,似乎已经惊觉左近有人。穆念慈只道完颜康的师父是怎样厉害的人物,那知来的却是如此神情怪异的一个女子。

  原来梅超风自在赵王府中得到郭靖传了几句修习内功的秘诀之后,潜心研练,只一个月功夫,两腿已能行走如常。她知江南六怪已回江南,决意追去报仇,乘着小王爷出任钦使,当下随伴南下。她每天子夜要修练九阴真经中的秘法,乘船诸多不便,所以自行每晚陆行,约好在苏州会齐,岂知完颜康已落入太湖群雄手中,更不知欧阳公子为了要报复杀姬裂衣之辱,大集群蛇,探到了她夜中必到之地,悄悄的在此等候。

  她耳朵灵敏异常,一过山崖,立即听到有数人呼吸之声,立即停步细听,更听出在数人之后,尚有一种极为诡奇的异声。欧阳公子见她惊觉,暗骂:“好厉害的瞎婆!”折扇一挥,身子站起,就要扑上前去。刚是力透足尖,劲道尚未发出,忽见山崖后面又转出一人,欧阳公子立时收势,瞧那人时,见他身材高瘦,穿一件青色直缀,头戴方巾,是个文士模样,面貌却看不清楚。

  最奇的是那人走路绝无半点声息,像梅超风那样高的武功,行路尚不免有沙沙微声,而此人毫不着意的缓缓走来,身形飘忽,有如鬼魅,竟似腾云驾雾,足不沾地般无声无息,那人向欧阳公子等横扫了一眼,站在梅超风身后。欧阳公子细看他的脸相,不觉打了一个寒噤,只见此人容貌怪异之极,除了两颗眼珠微微转动之外,一张脸孔竟似与死人无异,完全木然不动,说他丑怪也并不丑怪,只是冷到了极处,呆到了极处,令人一见之下,不寒而栗。

  欧阳公子定了定神,见梅超风一步步的走近,知她出手就凶辣无伦,心想不如先发制人,左手一挥,三名驱蛇的男子吹起哨子,驱赶群蛇涌了出来。那些白衣女子端坐不动,想是身上均携有伏蛇药物,所以群蛇绕过她们身子而行。

  梅超风听见群蛇奔腾窜跃之声,知道厉害,一提气,已跃出数丈之外。赶蛇的男子长杆连挥,成千万条青蛇漫山遍野的散了开去,只要被任何一条咬中一口,那就送了性命。穆念慈凝目望去,见梅超风脸现惊惶之色,不禁代她着急,只见她一个转身,抽出烂银似的长鞭,舞了开来,护住全身,只过了一盏茶功夫,后前左右均已被蛇群围住。有几条蛇被哨子声逼得急了,窜攻上去,被她鞭风带到,立时弹了出来。

  欧阳公子纵声叫道:“姓梅的妖婆子,我也不要你的性命,你把九阴真经交出来,公子爷就放你走路。”梅超风毫不理会,把银鞭舞得更加急了,月色溶溶之下,闪起千条银光。欧阳公子叫道:“你有能耐就再舞一个时辰,我等到天明,瞧你给是不给?”梅超风暗暗着急,苦思脱身之计,但侧耳听去,四下都是蛇声,她这时已不敢迈步,只怕一动就踏上毒蛇,被它昂头一口,那是空有一身武功,也是无能为力的了。

  欧阳公子坐下地来,过了一会,洋洋自得的道:“姓梅的,你这部经本来就是偷来的,二十年来,想来也已琢磨透啦,死抱着这烂本子还有什么用?你借给我瞧瞧,咱们化敌为友,既往不咎,岂不美哉?”梅超风道:“那么你把蛇阵撤开。”欧阳公子笑道:“你先把经本子抛出来。”这九阴真经虽只半部,梅超风却看得比她性命还重,那肯交出,心中打定了主意:“只要我被毒蛇咬中,立时将经撕成碎片。”

  穆念慈张口想叫:“快上树,快上树!”苦在嘴巴被手帕缚住,叫喊不出。梅超风眼睛不能视物,不知左近就有几棵极大松树,她又自负武功卓绝,不肯逃走,当下伸手在怀中一掏,叫道:“好,你姑奶奶认栽啦,你来拿吧。”欧阳公子道:“你抛出来。”梅超风叫道:“接着!”手一扬,欧阳公子往后便倒。

  穆念慈只听得嗤嗤嗤几声细微的声响,身旁两名白衣女子倒了下去。欧阳公子危急中着地一滚,避开了她的阴毒暗器,听声音又有两名姬人丧生于她的手下,自己仗着武功高强,未遭她的毒手,但也已吓出了一身冷汗,不觉又惊又怒,退后数步,叫道:“好妖婆,我要叫你死不成,活不得。”

  梅超风刚才发射三枚“无形钉”,去如电闪,对方竟能避开,一面暗佩他武功了得,一面更是着急。欧阳公子双目盯住她的双手,只要她银鞭劲势稍一松懈,立即驱蛇上前。这时梅超风身旁已有数十条青蛇尸横于地,但蛇群成千成万,那里能够突围?欧阳公子害怕她的银鞭暗器,却也不敢十分逼近。

  这样又僵持了一个多时辰,月亮偏西,梅超风心情渐感烦躁,长鞭舞动时已不如先前遒劲。须知她功力虽深,但时间一长,这样耳朵听声,手上舞鞭,究竟也感吃力,当下将鞭圈渐渐缩小,欧阳公子暗喜,挥蛇向前,步步进逼,心中却也怕她拚死不屈,临死时毁去经书,当下全神贯注,要在那紧要关头上前去厮抢。眼见蛇圈越围越紧,梅超风伸手到怀里摸住经文,脸上神色惨变,低低咒骂道:“我大仇未复,想不到今日毕命于此。”

  正在这一个不怀求生之想,一个不存宽放之念的时候,突然半空中如凤鸣,如击玉,发了几声,接着悠悠扬扬,飘下一阵柔和之极的洞箫声来。众人战斗方酣,都不觉吃了一惊。欧阳公子抬头一望,只见先前那个青衣怪人坐在一株最高的松树之巅,手按玉箫,正在吹奏。

  欧阳公子暗暗惊奇,自己目光向来极为锐敏,在这月光如昼之际,他何时爬上树巅,竟是全然没有察觉,又看那松树的顶梢在风中来回晃动,这人坐在上面却是平稳无比,自己虽然从小就在叔父教导之下苦练轻功,但要像他那样端坐在树巅,却自知没有这个能耐,难道世上真有鬼魅不成?

  这时箫声连绵不断,欧阳公子心头一荡,脸上不自禁的露出微笑,只感全身热血沸腾,就只想手舞足蹈的乱动一番,方才舒服。他刚伸手踢足,立时惊觉,竭力镇慑心神,只见群蛇争先恐后的涌到那株松树之下,昂起了头,随着箫声摇头晃脑的舞蹈。这时驱蛇的三个男子和欧阳公子的十多名女弟子也都围在松树之下,乱转狂舞,舞到后来,各人自撕衣服,抓搔头脸,脸上呆笑,个个如痴如狂,那里还知疼痛。欧阳公子大惊,知道今晚遇上了强敌,从囊里摸出六枚喂毒银梭,奋起全力,往那人头、胸、腹三路打去。他这暗器向来百不失一,眼见射到那人身边,却被他轻描淡写的用箫尾逐一拨落,他用箫击开暗器时口唇未离箫边,音乐竟未有片刻停滞。只听得萧声滚转,欧阳公子再也忍耐不住,扇子一张,就要翩翩起舞。

  总算他功力深湛,心知只要伸手一舞,除非对方停了箫声,否则要舞到至死方休,心头尚有一念清明,硬生生把伸出去挥扇舞蹈的手缩了回来。他心念一转:“快撕下衣襟,塞住耳朵,不听他的洞箫。”但箫声实在美妙之极,虽然撕下了衣襟,却是不舍得塞到耳朵之中。他又惊又怕,吓了一身冷汗,只见梅超风盘膝坐在地下,低头用功,想是以极大定力抵御箫声的引诱。他女弟子中已有几个功力较差的跌倒在地,把身上衣服撕成碎片,身子却仍在地上乱滚乱转。穆念慈因被点中了穴道,动弹不得,虽然听到箫声后心神荡漾,情欲激动,好在手足不能自主,反而是安安静静的卧在地下,只是内心惊疑烦躁之极。

  欧阳公子双颊飞红,心头滚热,喉干舌燥,内心深处知道再不见机立断,今晚性命难保,一狠心,伸舌在齿间猛力一咬,乘着剧痛之际心神一分,箫声的诱力稍减,抢起穆念慈向前急奔,足不停步的逃出数里之外,不再听到箫声,这才稍稍宽心,但这时已经筋疲力尽,全身大汗淋漓,恍若生了一场大病。他不敢久停,解开穆念慈的穴道,迫她跟随自己同往苏州城内。

  且说黄蓉与郭靖送走穆念慈后,自回房中安睡,次日日间在太湖之畔游山玩水,晚上与陆庄主观画谈文,倒也过得甚是闲适。郭靖知道穆念慈这一去,梅超风日内必到,她下手狠辣,归云庄上无人能敌,势必伤人甚众。他在无人处与黄蓉商议道:“咱们不如把梅超风的事告知陆庄主,请他将完颜康放了,免得庄上有人遭她毒手。”黄蓉摇手道:“不妥。先前我还当那完颜康是好人,听穆家姊姊这么一说,心中甚是气他不过,让他多吃几天苦头,瞧着到底改是不改。要真不改,咱们一刀将他杀了。”郭靖道:“梅超风来了怎么办?”黄蓉笑道:“洪七公教咱们的本事,正好在她身上试试。”要知黄药师号称“东邪”,黄蓉是他女儿,自小受父熏陶,性格行事,自然多多少少也有些怪异之处,郭靖早知她的脾气,明白争也无益,也就一笑置之,心想陆庄主对咱们甚是礼敬,他庄上遭到危难时,咱俩必当全力护持。

  当下过了两日,两人不说要走,陆庄主也是礼遇有加,只盼他们多住一时。到得第三天早晨,陆庄主正与郭黄二人在书房中谈论陆游的诗句,陆冠英匆匆进来,脸上神色有异。他身后随着一名庄丁,那人手里托着一只盘子,盘中隆起了一块东西,上用青布罩住。陆冠英道:“爹,刚才有人送了这个东西来。”揭开青布,赫然是一个白骨骷髅,头骨上五个指孔,正是梅超风的标记。

  郭靖与黄蓉知她早晚必来,看了并不在意,陆庄主却是面色大变,颤声问道:“这……这是谁拿来的?”说着用手撑起身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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