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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回 弯弓射雕(3)


  这天清晨,韩小莹在旷野中教了他越女剑法中的四招,使到“技击白猿”中那一招时,要跃在空中,在半空中连挽两个平花,然后回剑下击。郭靖多扎了下盘功夫,纵跃不够轻灵,在半空中只挽了一个半平花,身子已落下地来,连试了七八次,始终不能成功。韩小莹心头火起,勉强克制脾气,教他如何足尖使力,如何腰腿用劲,那知郭靖纵跃够高了,却忘了剑挽平花,一连几次都是如此。

  韩小莹想起自己七兄弟为他在漠北苦寒之地挨了十多年,五哥张阿生更葬身异域,教来教去,却教出这样一个蠢材出来,心中一阵悲苦,眼泪夺眶而出,把宝剑往地下一掷,掩面而走。

  郭靖追了几步没追上,呆呆的站在当地,心中难过极。他感念师恩如山,只盼自己稍有成就,以慰师心,那知众师父词色之间,显然对自己越来越感不满。正自怔怔出神,突然听到华筝公主的声音在身后叫道:“靖哥哥,快来,快来!”郭靖回头一看,见她骑在一匹青骢马上,一脸焦虑与兴奋的神色。

  郭靖道:“怎么?”华筝道:“快来看啊,好多大雕打架。”郭靖道:“我在练武呢?”华筝笑笑道:“练不好,又被师父骂了是不是?”郭靖点了点头。华筝道:“打得真厉害呢,快去瞧。”

  郭靖少年心情,跃跃欲动,但想到韩小莹刚才的情景,垂头丧气的道:“我不去。”华筝急道:“我自己不瞧,赶着来叫你。你不去,以后别理我!”郭靖道:“你快去看吧。回头你说给我听也是一样。”华筝从马背上跳了下来,嘟起小嘴,道:“你不去,我也不去。也不知道黑雕打胜呢,还是白雕胜。”郭靖道:“就是悬崖上的那对大白雕和人打架么?”华筝道:“是啊,黑雕很多,但白雕厉害得很,已啄死了六七头黑雕……”

  郭靖听到这里,再也忍耐不住,牵了华筝的手,一跃上马,两人共乘一骑,驰到悬崖之下。果见有十七八头黑雕围攻白雕,双方奋勇互啄,只打得毛羽纷飞。白雕身形既大,嘴爪又极厉害,一头黑雕闪避稍慢,被白雕当顶一啄,立即毙命。落在华筝的马前。

  又斗一阵,草原上的蒙古男女都赶来观战,铁木真得报,也带了窝阔台和拖雷驰马而来,看得很有兴味。

  郭靖与拖雷、华筝常在悬崖之下游玩,这对白雕飞来飞去几乎日日见到,对它们似乎有了感情,又见它们以寡敌众,所以只盼白雕得胜,三个人不住口的为白雕呐喊助威:“白雕啄啊,左边敌人来啦,快转身,好好,追上去,追上去!”

  酣斗良久,黑雕又死了两头,两白雕身上也伤痕累累,白羽上染满了鲜血。一头身材特大的黑雕忽然高叫几声,十多头黑雕转身逃去,没入云中,只剩下三头黑雕还在勉强支持,众人眼见白雕已获胜利,都欢呼起来。过了一会,三头黑雕也掉头急向东方飞逃,一头白雕不舍,随后赶去。

  众人见战斗结束,正要散去,忽然空中怪声急唳,十多头黑雕从云中猛扑下来,直向站在崖上用嘴整理羽毛的白雕啄去。铁木真喝采道:“好兵法!”

  这时白雕落单,不敌十多头黑雕的围攻,虽然又啄死了一头黑雕,但终于身受重伤,堕在崖上,群雕扑上去乱抓乱啄。郭靖与拖雷、华筝十分着急,华筝甚至哭了出来,连叫:“爹爹,快射黑雕。”铁木真对窝阔台与拖雷道:“黑雕打了个胜仗,这是用兵之道,你们要记住了。”两人点头答应。

  众黑雕啄死了白雕,突然又向悬崖的一个洞中扑去,只见洞中伸出了两只小白雕的头来,竭力抵挡。华筝哭叫:“爹爹,你还不射?”

  铁木真微微一笑,弯雕弓,搭铁箭,嗖的一声,飞箭如电,正穿入一头黑雕的身中,众人齐声喝采。铁木真把弓箭交给窝阔台道:“你来射。”窝阔台一箭也射死了一头,待拖雷又射中一头时,众黑雕见势头不对,纷纷飞逃。

  蒙古诸将也都弯弓相射,但那些黑雕振翅高飞之后,射中就极不容易,弩箭上去时被它们健翼一扑,都掉了下来。铁木真叫道:“射中的有赏。”

  神箭手哲别正站在铁木真身旁,存心要郭靖一显身手,从背上拿下自己的强弓硬弩,走到郭靖身边,交在他手里,低声道:“跪下,射项颈。”郭靖接过弓箭,一膝跪地,左手似托泰山,右手如抱婴儿,将一张二百斤的弓拉了开来。他跟江南六怪练了十年武艺,上乘功夫固然未窥堂奥,但双臂之劲,眼力之准,已非比寻常,眼见两头黑雕并翼从左首飞过,左臂一挪,瞄准了黑雕颈项,右臂一拉一放,正是:弓弯有若满月,箭去恰如流星。那箭去得好快,黑雕待要闪避,箭杆已从它颈中对穿而过,这一箭劲力未衰,接着又刺进了第二头黑雕腹内,一箭贯着双雕,落在郭靖身前。众人齐声喝采欢呼。余下的黑雕再也不敢停留,四散飞逃,片刻间飞得无影无踪。

  华筝在郭靖耳边悄声道:“把双雕献给我爹爹。”郭靖依言捧起双雕,奔到铁木真马前,一膝半跪,高举过顶。铁木真生平最爱的是良将勇士,见郭靖一箭力贯双雕,心中甚喜。要知北国寒地的大雕非比寻常,双雕伸展开来足足有一丈多长,羽毛坚硬如铁,一扑下来,能把整个小马大羊攫到空中,连虎豹遇到大雕也要迅速躲避,真是厉害无比。

  铁木真命亲兵收起双雕,笑道:“好孩子,难为你啦!”郭靖不掩哲别之功,道:“是哲别师父教我的。”铁木真笑道:“师父是哲别,徒弟也是哲别。”在蒙古语中,哲别是神箭手的意思。

  拖雷有意相帮义弟,对铁木真道:“爹爹,你说射中的有赏,我义弟一箭双雕,你赏什么给他?”铁木真道:“赏什么都行。”问郭靖道:“你要什么?”拖雷喜道:“真的赏什么都行?”铁木真笑道:“难道我还能欺骗孩子。”蒙古诸将见铁木真这时心绪好极,心想郭靖不论求什么重赏,他都能答应,大家望着郭靖,瞧他要什么东西。

  郭靖道:“大汗待我这么好,我妈妈什么都有了,不用再给我啦。”铁木真笑道:“你这孩子倒有孝心,总是先记着妈妈。那么你自己要什么?随便说吧,不用怕。”郭靖微一沉吟,双膝跪在铁木真马前,道:“我自己不要什么,我是代别人求大汗一件事。”铁木真道:“什么?”郭靖道:“王罕的孙子都史又恶又坏,华筝公主嫁给他后一定吃苦。求求大汗别把公主许配给他。”

  铁木真一怔,随即哈哈大笑,说道:“真是孩子话,那怎么成!好吧,我赏你一件宝物。”从腰间解下一口短刀,递给郭靖。蒙古诸将啧啧称赏,个个心中好生羡慕,原来这是铁木真平素十分宝爱的佩刀,曾用以歼敌无数,如不是他先前把话说满了,决不能轻易赏赐给他。

  郭靖谢了赏,接过短刀,只见刀鞘是纯金铸成,刀柄尽头铸了一个黄金的虎头,柄上镶了一片晶莹异常的黑玉,玉旁刻着几个蒙古文字:“铁木真大汗亲佩”,刀柄的另一边刻着:“杀敌歼仇,如虎屠羊”两句话。

  铁木真道:“我的敌人用不着我亲自去杀了,你这小子给我杀吧。”郭靖未及回答,华筝忽然失声而哭,一跃上马,疾驰而去。铁木真心肠如铁,但见自己十分钟爱的幼女这样难过,也不禁心中一软,微微叹了一口气,掉马回营,蒙古众王子诸将在后远远跟随。

  郭靖见众人去尽,将短刀拔出鞘来,只觉寒气逼人,刃锋上隐隐有血光之印,想来这刀已不知杀过多少人了。把玩了一会,将刀鞘穿入腰带之中,拔出长剑,又练起越女剑法来,练了半天,那一招“技击白猿”仍是没有练成,不是跃起太低,就是来不及剑挽平花。他心里一躁,沉不住气,反而越来越糟,只练得满头大汗,忽然远处马蹄声响,华筝又骑了青骢马奔来。

  她驰到近处,翻身下马,横卧在草地之上,一手支颐,瞧着郭靖练剑,她见郭靖十分辛苦,叫道:“靖哥哥,别练了,息一忽儿吧。”郭靖道:“你别来吵我,我没功夫陪你说话。”华筝就不言语了,笑吟吟的望着他,过了一会,从怀里摸出了一块手帕,打了两个结,向郭靖抛掷过去,道:“你擦擦汗吧。”郭靖“嗯”了一声,让手帕落在地下,仍是练剑。

  华筝看了一会,抬起头来,只听得悬崖顶上两头小白雕不住啾啾鸣叫,忽然间远处鸣声惨急,那头大白雕疾飞而至。它追逐黑雕到这时方才回来,想是众黑雕将它诱到极远之处。雕眼视力极远,它早见到爱侣已丧身在悬崖之上,晃眼间犹如一朵白云,从头飞掠而过。郭靖住了手,抬起头来,只见那头白雕盘来旋去,不住悲呜。华筝道:“靖哥哥,你瞧它多可怜。”郭靖道:“嗯,它一定很伤心!”只听得白雕一声长鸣,振翼直上云霄。

  华筝道:“它上去干什么……”语声未毕,那白雕突然如一枝箭般从云中猛冲下来,噗的一声,把头撞在岩石之上,登时毙命,郭靖与华筝同声惊呼,一齐跳了起来,吓得半晌说不出话来。

  忽然背后一个洪亮的声音道:“可敬,可敬!”两人回过头来,见是一个苍发道士,脸色红润,手里拿着一柄拂尘。这人装束十分古怪,头顶梳了三个髻子,如品字形般高高耸立,一件道袍却是一尘不染,在这尘沙之地,不知如何竟能这般清洁。他说的是汉语,华筝听了不懂,也就不再理会,转头又望悬崖之顶,忽道:“那两头小白雕死了爹娘,在这上面怎么办?”这悬崖高耸接云,四面都是险岩怪石,无可容足之处。两头乳雕尚未学会飞翔,眼见就要饿死在悬崖之顶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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