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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回 古剎恶战(2)


  段天德武功虽然不行,为人却机变百出,他知道这位伯父为了愤恨金兵入寇、朝廷非但不加抵抗,反而戕害忠良,所以愤而出家,要是将自己与金兵会同去捕杀郭杨二人的事说下出来,只怕自己反而有性命之忧,所以在路上早已想妥了一套说辞。

  枯木和尚是法华宗南宗的掌门人,以前在军中当军官时武功已颇有根底,出家后心不旁鹜,勤练武艺,二十多年来功力更是精进。他知道这个俗家的侄儿为人狡猾无行,当下冷冷的道:“你来干什么?”段天德急忙跪下磕头,连称:“侄儿被人欺负了,求伯父作主。”枯木道:“你在营里当官,谁敢欺侮你啦?”段天德知道如把自己说得太好,伯父一定不信,当下满脸惭容,说道:“侄儿不争气,被一个恶道赶得东奔西逃,无路可走,求伯父瞧在我过世的爹爹面上,救侄儿一命。”枯木听他说得可怜,心中一动,道:“那道人追你干什么?”

  段天德又跪在地下,连称:“侄儿该死,该死。日前侄儿和几个朋友到清冷桥西熙春楼下南瓦子去玩耍……”枯木鼻孔中哼了一声。

  原来宋朝的妓院称为“瓦舍”,取其“来时瓦合,去时瓦解”之义,意思是说易聚易散。宋室南渡后为了羁縻军心,在杭州城外设立瓦舍,以供军卒淫乐,即是以贫苦无依之妇女,供从北方逃来的军人侮辱。大凡朝政腐败,军纪荡然之际,当政者都会出此下策。瓦舍本为军妓,及后达官豪商,富贵少年也渐去游乐,成为临安府士庶放荡不羁之所,子弟所流连败坏之门。

  段天德又道:“侄儿素日有个相好的粉头,这日正陪侄儿饮酒,忽然有个道人入来,定要叫她过去陪他……”枯木抢着道:“出家人怎会到这种地方去?”段天德道:“是啊,侄儿当下就出言嘲讽,命他出去,那道人凶恶得紧,反骂侄儿指日就要身首异处,却在这里胡闹。”枯木道:“什么身首异处?”段天德道:“他说金兵不日渡江,要将咱们大宋的官兵个个杀得干干净净。”枯木勃然道:“他如此说来?”段天德道:“也是侄儿脾气不好,和他打将起来,侄儿却不是他的敌手。他一路追赶,侄儿无处逃避,只得来求伯父救持。”枯木道:“我是出家之人,不理会你们这种争风吃醋的丑事。”段天德哀求道:“只求伯父救我一命,以后决不敢了。”

  枯木想起兄弟昔日之情,叹了一口气道:“好,你就在这客舍住几日避他一避。可不许胡闹。”段天德连连答应。枯木叹道:“做军官的却如此无用,唉。”李萍受了段天德的挟制威吓,眼见他肆意撒谎,却不敢出一句嘴。

  这天下午申牌时分,知客僧气急败坏的奔进来向枯木禀报:“外面有一个道人,声势汹汹,要段……段长官出去。”

  枯木命人把段天德叫来。段天德惊道:“是他,正是他!”枯木道:“这道人如此凶狠,他是那一门那一派的?”段天德道:“不知是那里来的乡下道士,也不见武功有什么了不起,只是膂力大一点,侄儿无用,所以抵敌不住。”枯木道:“好,我去会会。”当下披袈裟,走到大雄宝殿。

  丘处机正要闯进内殿,监寺拚命拦阻,却拦不住。枯木上前在丘处机臂上轻轻一推,潜用内力,想把丘处机推出殿去,那知这一推犹如碰在绵花堆里,心想不妙,正想收力,已经来不及了,身不自主的直跌出去,蓬的一声,正撞在殿后的韦护神像之上,喀喇喇几声巨响,韦护被撞塌了半边。

  枯木大惊,心想:“这道人明明有深不可测的武功,岂只是膂力大一点。”当下双掌合十,打个问讯,道:“道长光临敝寺,有何见教?”丘处机道:“我是来找一个姓段的恶贼。”枯木自知远远不是他的敌手,说道:“出家人慈悲为怀,何必与俗人同样见识?”丘处机不理,大踏步走向内殿。这时段天德早已携了李萍,在密室里躲了起来。光孝寺香火极盛,这时正是春天进香的时候,四方来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。丘处机不便明加搜查,冷笑数声,退了出去。枯木使个眼色,命知客僧送出山门。

  段天德从隐藏之处出来,枯木怒道:“这那里是乡下道士?如不是他手下容情,我一条老命早已不在了。”段天德不敢作声,知客僧回来禀报,说那道人已经走了。枯木微一沉吟,道:“他说了些什么话?”知客僧道:“没说什么。”枯木道:“这倒奇了。嗯,他在下山之前有什么奇特的行为?”知客僧道:“没有啊,他走到山门口的石狮子旁边,好像有点疲倦,在两只狮子靠了一会,喘了一阵子气,后来就笑嘻嘻的去了。”枯木迭连声的叫道:“苦也,苦也,这数百年的宝物。”反手重重打了段天德一记耳光,叫道:“今日都毁在你的手里了。”说着抢了出去。

  段天德和知客僧都不明所以,段天德半边脸登时热辣辣的肿起,他捧住了脸,和知客僧急步跟出,只见枯木和尚望着山门前两头雕刻得极为雄伟的石狮子,怔怔的出神,脸上一副惋惜和恼恨的神色。段天德道:“伯父,怎么啦?”枯木叹道:“这也是劫数使然,我是错怪你了。这对石狮子是南北朝时的古物,梁武帝当年招募了高手匠人雕成,素来是光孝寺镇寺之宝,唉。”说着连声叹息。

  段天德不懂,看那石狮子并无毫异状,不知伯父可惜些什么,伸手一摸狮子,狮耳狮鼻忽然应手而落。段天德大吃一惊,缩住了手,望着枯木。枯木叹道:“这对石狮子早被那道人用内功毁了。”知客僧不信,一摸另一头狮子,用力稍重,狮子碎成无数石块,垮成一堆。

  知客僧吓得脸色苍白,道:“怎……怎么会这样子?”枯木黯然道:“这道人内功深厚之极。石狮,石狮,你们镇守山门,辛苦了数百年,现在好好去吧!”

  他转头对段天德道:“身上有这样武功的人,会跟你这种下流坯子夺粉头?”段天德吓得不敢作声。枯木道:“我师弟焦木大师功力胜我十倍,只有他或许能敌得住这个道人,你到他那里去避一避吧。”段天德见了丘处机如此神功,那里还敢说半个不字,讨了书信,连夜雇船往嘉兴来,投奔法华寺住持焦木大师。

  焦木那里知道他携带的随从竟是女子,见是师兄所荐,就收留他们在寺内。岂知丘处机神出鬼没,跟着追来,在后园中竟自见到了李萍。他眼光极准,一看就知不对,等到跃下来查察时,段天德已将李萍拉入地窖之中。丘处机还道包惜弱也藏在寺内,一定要焦木交出人来,因他是亲眼所见,不管焦木怎样解说,他总是不信。

  丘处机一显武功,焦木自知不是他的敌手,他与江南七怪素来交好,所以约他在醉仙楼见面。丘处机那口铜缸,就是从法华寺里拿来的。

  焦木当时把自己所知的情形说了,并道:“素闻长春子武功过人,果然名不虚传,只是看他也不是无理取闹之人,中间必定有什么误会。”全金发道:“还是把令师兄荐来的那两个人请来,仔细问一问他们。”焦木道:“不错,我也没好好盘问过他们。”正要差人去请段天德,柯镇恶道:“焦木师兄,那道人必定跟着就来,这一次却不同酒楼赌技,他只道咱们和金兵勾结,出手再不容情。”焦木道:“柯大哥说的是,咱们得想法子和他说明误会。”柯镇恶道:“要是说明不了,不得不用武决胜,一对一的与他动手,谁也挡不住他。他是善者不来,来者不善……”朱聪道:“咱们跟他要个一拥齐上!”韩宝驹道:“八人打他一人?那未免不大光明磊落。”全金发道:“咱们又不是要伤他性命,不过叫他平心静气的听焦木大师说说清楚。”韩小莹道:“江湖上传言出去,说焦木大师和江南七怪以多欺少,岂不坏了咱们名头?”

  八人议论未决,忽听见大殿上震天价一声巨响,似是两口巨钟互相撞击,众人耳中嗡嗡的好一阵不绝。柯镇恶一跃而起,叫道:“那道人来啦!”八人奔至大殿,又听见一声巨响,还夹着猛恶的金属破碎之声,只见丘处机托着铜缸,正在敲撞大殿上的那口铁钟。数击之下,铜缸上已出现了裂口。

  韩宝驹是韩小莹的堂兄,两人在七怪中最为性急,韩宝驹叫道:“七妹,咱们兄妹先上!”刷的一声,腰间一条金龙鞭已握在手中,一招“乌龙摆尾”,疾往丘处机托着铜缸的右手手腕上卷去。这时韩小莹也已抽出长剑,剑光如水,径往丘处机后心刺到。丘处机前后受敌,右手一转,铛的一声,金龙鞭梢正打在铜缸之上,同时身子一偏,让过后心一剑。

  古时吴越成仇,越王勾践卧薪尝胆,一意想图吴国,可是吴王手下有个大将伍子胥,极会用兵,训练的士卒精锐异常。勾践眼见自己的兵卒武艺不及敌国,心中闷闷不乐。有一日忽然来了一位美貌的处女,剑法精妙无比,勾践大喜,请她教导越兵剑法,终于灭了吴国。嘉兴是吴越交界之处,两国用兵,向来以此地为战场,这套越女剑法,就此流传下来。韩小莹学会这套剑法后,潜心钻研,在原来三十六路大变之外,更加创了四十九路小变。原来越国处女当日传授给兵卒的三十六路大变,上阵决胜,斩将刺马,很是有用,但与江湖上武术名家争斗,就嫌不够轻灵翔动。韩小莹依据这套剑法的要旨,再加补充,锋锐之中另蕴复杂变化,所以江湖上送了她一个“越女剑”的名头。

  数招一过,丘处机已看出她剑法奥妙,当下以快打快,她剑法快,丘处机出手更快,一面以铜缸挡住韩宝驹的金龙鞭,左掌着着抢快,硬打硬拿,强行夺取韩小莹的宝剑。片刻之间,韩小莹倏遇险招,被他迫到了佛像之旁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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