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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四回 凶险如斯乎 怨毒甚矣哉(1)


  那人粗衣草履,背插长刀,正是崔秋山的侄儿崔希敏。承志道:“有什么事?”希敏从身边取出一封信来,承志一见封皮上写着“字谕诸弟子”的字样,认得是师父笔迹,先作了一揖,然后恭恭敬敬的接过来,抽出信纸,见上面写着:“吾华山派累世遗训,不得在朝居官任职。今闯王大业克就,吾派弟子功成身退,其于四月月圆之夕,齐集华山之颠。”下面签着“人清”两字。承志道:“啊,距会期已不到一月,咱们就得动身。”希敏道:“正是,我叔叔说也要去呢。”

  两人迳回正条子胡同来,一进胡同,就听见兵刃相交,呼喝斥骂之声,随见数十名明军急奔出来。承志心想:“明军早已溃败,怎么还有许多人在这里?”当下加快脚步,走到门口,只见何惕守挥钩乱杀,把十多名困在屋里逃不出来的明军打得东奔西窜。她见师父到来,微微一笑,闪在一旁,那些明军斗见有路可逃,蜂拥而出,你推我挤,连奔带跌,片刻之间,走得没一个踪影。

  何惕守笑道:“这些败兵见咱们房子高大,想来抢东西!”承志笑道:“幸亏我回来得早,否则这几个人还有苦头吃。”三人同进内堂,忽见洪胜海从内奔出,面如土色,大叫:“不好啦,不好啦!”承志吃了一惊,问道:“什么?”洪胜海气急败坏,只道:“程……程……程老夫子……”

  众人一齐拥到程青竹房里,那一惊真是非同小可,只见他跪在地下,身体僵硬,胸口插了一柄明晃晃的利刃。沙天广怒道:“快拿刺客!”纵身跃出,胡桂南、何惕守等跟了出去。承志一探程青竹鼻息,早已停止呼吸,身体冰冷,已死去多时,再俯身看利刃,见刀上缚了一张白纸,上书:“微臣同死,以殉吾主”八个大字,这才知道原来他是自杀殉主,想是他得知了崇祯崩驾的讯息,忆起旧日之情,于是自杀。这虽是一番愚忠,但烈性也殊可悯可叹,承志不禁洒了几点英雄之泪,命人追回沙天广等人,购买棺木衣衾,给程青竹安葬。

  他是青竹帮一帮之主,葬仪本来不可草草,但这时京中大乱,也不能广致宾客,只得即日成殓。承志与众人向灵柩行礼已毕,见青青始终不出来,问宛儿道:“夏姑娘呢?”宛儿道:“好久不见她啦,我去请她来行礼!”承志道:“我去叫她。”走到青青房外,在门上用手指弹了几下,说道:“青弟,是我。”房内并无声息,候了片刻,又轻轻拍门,仍无回音。承志把门推开,往里一张,只见房内空无所有,进得房去,不禁一呆,原来她衣囊、宝剑等物都已不见,连她母亲的骨灰罐也带走了,看来似已远行。承志在各处一翻,在她枕下寻到一张字条,上面写道:“既有金枝玉叶,何必要我平常百姓。”

  承志望着那张字条呆呆的出了一会神,心中千头万绪,不知如何是好,自思:“我待她一片真心诚意,她总是小心眼儿,处处疑我防我。男子汉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,但求心之所安,咱们每日在刀山枪林中赌死拚生,那里还顾得到瓜田李下之防?青弟,青弟,你实在太不知我的心了。”想到这里,不禁一阵心酸,又想:“她上次负气出走,险些儿失闪在洋兵手里,现在天下未定,兵荒马乱之际不知到了那里?”他呆呆的坐在床上,书空咄咄,大为沮丧。

  宛儿轻轻走进房来,见承志犹如失魂落魄一般,不觉大吃一惊。众人得知消息后,都涌进房来,七张八嘴,有的劝慰,有的各出主意,宛儿年纪虽小,对事情却最把持得定,当下说道:“袁相公,你急也无用,夏姑娘一身武艺,有谁敢欺侮她?这样吧,你会期已近,还是和哑巴叔叔、何姊姊等一起上华山去。我留在这里看护阿九妹子。沙叔叔、铁老师、胡叔叔和咱们金龙帮的,大伙儿出去找夏姑娘,再传出江湖令牌,命七省豪杰帮同照顾。”她一面说,承志一面点头,道:“焦姑娘的主意很高,就这么办。不过惕守还没正式入我门中,待我禀明师父之后再说,这一次她不必同上华山了。”

  何惕守眼睛一溜,正想求恳,忽地想起青青也曾有疑心自己之意,和承志同行只怕不甚妥当,当下微微一笑,也就不言语了,暗自寻思:“你不让我到华山,我偏偏自己去。”她做惯了邪教的教主,近来虽已大为收敛,究竟野性未除,一门心思的只管筹划自行上华山拜见祖师的事。

  承志安排已毕,当晚向闯王与义兄李岩辞别,闯王赏赐了许多大内的珍宝,承志要待推辞,李岩连使眼色,承志只得谢过受了。李岩送出门来,叹道:“兄弟,你功成身退,那是最好不过……我在此大受小人倾轧,但又不能辞大王而去,只好以性命报他知遇之恩了。”说罢神色黯然。承志慨然道:“大哥你多多保重,如有危难,小弟虽在万里之外,也必星夜赶到。”两人洒泪而别。

  次日一早,承志骑了闯王所赠的乌驳马,与哑巴、崔秋山、崔希敏、安大娘、小慧、洪胜海六人带了两头猩猩,取道向西,往华山进发。各人乘坐的都是骏马,脚程极快,不多时已到了宛平。

  众人进客店打尖,用完饭正要上马,洪胜海眼尖,忽见墙角里有一只蝎子、一条蜈蚣,都用铁钉钉在墙脚,他心中一震,一扯承志的衣服,承志仔细一看,点了点头,心想这必与五毒教有关,可惜何惕守没有同来,不知这两个记号表示什么意义,洪胜海借故与店小二攀谈了几句,淡淡的问道:“那墙脚下的毒物,是几个南方口音的人钉的吧?”店小二笑道:“要不是我收了银子,真要把这两样鬼东西丢了。烦死人!”他一面说一面板手指,笑道:“两天不到,问起这些劳什子的,连您达官爷不知是第十几位了。”洪胜海忙问:“是谁钉的?”店小二道:“是那个老乞婆啊!”洪胜海和承志对望了一眼,又道:“那些人问过呢?”他一面说,一面拿了块碎银子塞在店小二手里。

  店小二一面客气,一面接了银子,笑道:“不是叫化丐头,就是光棍混混儿,那知道您达官爷也问这个……嘿嘿,叫您老人家破费啦。”承志插口道:“那老乞婆钉这些毒物时,还有谁在一旁吗?”店小二道:“那天的事也真透着稀奇,先是一个青年标致相公独个儿来喝酒……”承志急问:“多大年纪?怎样打扮?”店小二道:“瞧模样儿比您相公还小着几岁,生得这样俊,咱们还道是唱小旦的戏子儿呢,后来见他腰里带着一把宝剑,那就不知是什么路数了。他好像家里死了人似的,愁眉苦脸,喝喝酒,眼圈儿就红了,真叫人心里疼……”众人知道这必是青青无疑,崔希敏怒道:“你别口里不干不净的。”店子二吓了一跳,抹了抹桌子道:“爷们要上道了么?”

  承志道:“后来怎样?”店小二望了崔希敏一眼道:“那位青年相公喝了一会酒,忽然楼梯上脚步响,上来了一位老爷子,别瞧他头发胡子白得银子一般,可真透着精神,手里提着一根龙头拐杖,腾的一声,往地下一登,桌上的碗儿盏儿都跳了起来。”

  承志听到这里,不由得大急,心想:“温明山那老儿和她遇上,青弟怎么能逃出他的毒手?”店小二又道:“那老爷子坐在那相公旁边的一张桌子边,要了酒菜。他刚坐定,又上来一位老爷子,那真叫古怪,前前后后一共来了四个,都是白头发、白胡子、红脸孔。有的拿着一对短戟,有的拿着一根皮鞭,他们谁也不望谁,每个各自开了一张桌子,四个儿把那位年青相公围在中间。我越瞧越透着邪门,再过一会儿,那老乞婆就来啦。掌柜的要赶她出去,那知当的一声,吓,你道什么?”崔希敏忙问:“什么?”

  店小二道:“这叫做财神爷爷披狗皮,人不可以貌相。当的一声,她拋了一大锭银子在柜上,向着那四个老头和那相公一指,叫道:‘这几位吃的都算在我帐上!’您老,您见过这么阔绰的叫化婆么?”承志越听越急,心想:“温氏四老已经难敌,再遇上何红药那如何得了?”店小二越说兴致越好,口沫横飞的道:“那知他们理也不理,自顾自的饮酒,那老乞婆恼了,叫了一声,一张手,一道白光,直往那拿拐杖的老儿射去。”崔希敏道:“你别瞎扯啦,难道她还真会放飞剑不成?”

  店小二急道:“我干么瞎扯?虽然不是飞剑,可也是几成儿不离。只见那老儿伸出筷子,叮叮当当一阵响,筷子上套了明晃晃的一串,我偷偷蹩过去一张,吓,你道是什么?”希敏道:“什么?”店子二道:“原来是一串指甲套子,都教那老儿用筷子套住啦,我刚喝得一声采,只听见波的一声,您道是什么?”希敏道:“什么?”店小二拉着他走到一张桌子旁,道:“你瞧。”

  只见那桌上有一个小孔,店小二拿起一根筷子,一插下去,刚刚合式,说道:“那老儿筷子一转,就插进了桌面。这手功夫可不含糊吧?老乞婆知道敌他不过,就奔了出去。后来那青年相公跟着四个老头一起走了,原来他们是一路,摆好了阵势对付那叫化婆的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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