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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一回 怨愤说旧日 憔悴异当时(4)


  何铁手怒道:“你说什么话?”何红药道:“年轻姑娘的心事,当我不知道么?我自己也年轻过的。你瞧,你瞧,这是从前的我!”听见一阵悉率之声,想是她从衣袋里拿出了什么东西,何铁手与青青都轻轻惊呼一声:“啊!”似乎又是诧异,又是赞叹。何红药苦笑道:“你们很奇怪,是不是?哈哈,哈哈,从前我也美过来的呀!”她用力一掷,一件东西丢在地下,原来是一幅画在绢上的肖像。

  承志一瞧,见那肖像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女,双颊晕红,穿着摆夷人的装束,头上用布缠住,相貌很是俊美,依稀之间,面容轮廓还与何红药有点相似。承志正感奇怪,又听何红药道:“我为什么弄得这样丑八怪似的?为什么?为什么?……都是为了你那丧尽了良心的爹爹哪。”青青道:“咦,我爹爹跟你有什么关系?他是个好人,决不会做对不起别人的事!”

  何红药怒道:“你这小鬼那时候还没出世,你那里知道?要是他有良心,没有对我不起,我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?怎么会有你这小鬼生到世界上来?”青青道:“你越说越奇怪啦!你们五毒教在云南,我爹爹和妈妈是在浙江结的亲,道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,跟你又有什么干系?”

  何红药大怒,一掌向青青脸上打来,何铁手伸右手格开,劝道:“姑姑别发脾气,有话慢慢的说。”何红药喝道:“你亲生爹爹就是被金蛇郎君活活气死的,现在反而出力回护他,你羞也不羞?”何铁手怒道:“谁回护他了?你伤害了他,就是伤害咱们教里四十多人的性命,你知不知道?我见你是长辈,让你三分,要是你犯了教规,我可也不能容情。”

  何红药见她摆出教主身份,气焰顿煞,颓然坐在椅上,两手捧头,过了良久,低声问青青道:“你妈妈呢?你妈妈一定是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,所以把你爹迷住了,是不是?”她叹了一口气道:“我做了许多许多梦,梦见到你的妈妈,可是她相貌总是模模糊糊的瞧不淸楚……我真想见见她……”青青道:“我妈已经死了。”何红药一惊,道:“死了?”青青道:“嗯。”何红药声音凄厉,尖声说道:“我逼他说出你妈妈住在什么地方,不管怎样,他总是不肯说,原来已经死了。好好好,我这仇是不能报的了。这次放你回去,你这小子总有再落到我手里的时候……你妈妈是不是很像你呀?”

  青青恼她出言无礼,翻了个身,脸向床里,不再理她。何红药道:“教主,要让那姓袁的先治好了咱们的人,再放这小子。”何铁手道:“那当然!”何红药忽然俯下身来,承志和宛儿都吃了一惊,但她并不往床底下瞧,而是伸手指在床前地板上画了几个字,承志一看,见是:“下三年毒蛛蛊”六个字,何铁手左脚在地板上擦了几擦,把灰尘中的字迹擦去,道:“好吧,就是这样。”

  承志暗暗寻思:“那是什么意思?……嗯,是了,她们在释放青弟之前,要先给她吃毒蛛蛊,毒性在三年之后方才发作,那时无药可解,她们就算报了仇。哼,好狠毒的人,天幸教我在暗中瞧见。要是我不来……”他想到这里,不禁冷汗直冒。

  何红药站起身来,向门外走去。承志见她双足将要跨出门限,忽然迟疑了一下,回身说道:“你是不是真的听我话?”何铁手道:“当然,不过……不过咱们不能失信于人呀。”何红药怒道:“我知道你看中了他,压根儿就没有存心给你过世的爹爹报仇。”她气冲冲的回了转来,坐在椅上,似乎是在强抑怒气,筹思暗害青青之策,室中登时寂静无声。承志和宛儿更是不敢喘一口大气儿,青青忽在床上猛搥一记,叫道:“你们还不出来么?干什么呀?”

  承志大惊,就要窜出,宛儿拉住他手往里一缩,只听何铁手柔声安慰道:“你安心睡一忽儿,等天亮了就送你回去。”青青“哼”了一声,握拳在床板上蓬蓬乱敲,一阵灰尘落在承志和宛儿头顶和衣领之中。承志险些打出喷嚏,努力调匀呼吸,方才忍住。青青心想:“那何铁手和老乞婆又打你不过,何必躲着?你们两人到底是何居心?”她不知承志得悉弒帝另立的奸谋,这事关系到国家的气运,实在非同小可,所以他坚忍不出。

  青青心中气愤,那知何红药比她还要恼恨,对何铁手道:“你是教主,教里大事自然由你执掌。教祖的金钩既然传给了你,你有了生杀大权,可是我对你说,咱们教里虽然不禁情欲,但我遇到的惨事还不值得你心惊么?”何铁手笑道:“姑姑遇到了负心汉子,就当天下男人都是薄幸郎。”何红药道:“男人中当然也有好的,然而这人是金蛇郎君的儿子啊!你瞧他模样儿,和金蛇真没什么分别,谁说他的心就和老子不一样。”何铁手道:“他爹爹和他一样俊么?怪不得姑姑这样倾心。”承志在床底听着何铁手的语气,显然对青青颇为钟情,这人绝顶武功,又是一教之主,竟然不辨男女,倒也好笑。

  何红药长叹一声道:“你是执迷不悟的了。我把我的事源源本本说给你听,是祸是福,由你自决吧!”何铁手道:“好,我最爱听姑姑说故事。但给他听去了不妨么?”何红药道:“让他知道了他父亲做的坏事,将来死了也好瞑目。”青青跳了起来,叫道:“你瞎造谣言!我爹爹是大英雄大豪杰,那里会做坏事?我不听!我不听!”何铁手笑道:“姑姑,他不爱听,怎么办?”何红药道:“我是说给你听,他爱不爱听,理他呢。”青青先用棉被蒙住了头,可是后来禁不住好奇心起,拉开被子一角,听何红药叙述金蛇郎君当年的故事。

  只听她说道:“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,那时候我还没你现在年纪大。你爹爹刚接任做教主,他派我做万妙山庄的庄主,经管那边的蛇窟。这天闲着无事,我一个人到后山去捉鸟儿玩。”何铁手插口道:“姑姑,你做了庄主还捉鸟儿玩吗?”

  何红药“哼”了一声道:“我对你说那时候我还年轻得很,差不多是个小孩子。我捉到两只翠鸟,心里很是高兴,回来的时候,经过蛇窟旁边,忽然听见树丛里有飕飕的响声,我知道有蛇逃走了,忙循声追过去,果然见一条五花正在向外游走。我觉得很奇怪,咱们蛇窟里的蛇养得很驯,从来不会少的,这条五花到外面去干什么?我也不去拿它,一路跟在它的后面。只见它游到树丛后面,迳自向一个人游过去。我抬头一看,不觉吃了一惊。”

  何铁手道:“干什么?”何红药咬牙切齿的道:“那就是前生的寃孽了,他是我命里的魔头。”何铁手道:“是那金蛇郎君么?”何红药道:“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他是谁,只见他眉淸目秀,是个长得很英俊的少年。手里拿着点燃了的引蛇香艾,原来五花是闻到香气被他引出来的。他见了我,向我笑了笑。”何铁手笑道:“姑姑那时候长得很美,他一定着了迷。”

  何红药“呸”了一声道:“我跟你说正经的,谁和你闹着玩。我当时见他是生人,怕他给蛇咬了,连忙叫道:‘喂,这蛇有毒,你别动,我来捉!’他又笑了笑,从背上拿下一个木箱来放在地下,那箱子角上用细绳儿缚着一只活的蛤蟆,一跳一跳的,可是总逃不了。我的五花当然想去吃蛤蟆啦,它慢慢的游上了木箱,正想伸头去咬蛤蟆,那男子一拉绳子,箱子盖忽然翻了下去。五花一滑,拼命想稳住身子,那男子左手一探,两根手指已钳住了五花的头颈。我见他的手法虽然跟咱们教里的完全不同,但手指所钳的部位不差分毫,五花服服贴贴的动弹不得,这一来,我知道他是行家,就放了心。”

  何铁手笑道:“啧啧啧,姑姑刚见了人家的面,就这样关心。”青青插口道:“喂,你别打岔成不成?听她说呀。”何铁手笑道:“你说不爱听呀?”青青道:“我忽然爱听了,可不可以?”何铁手笑道:“好吧,我不打岔啦!”何红药横了她一眼,说道:“那时我心里也起了疑心,这人是谁呢?他怎么敢这样大胆,到这里来捉咱们的蛇?难道不知道五毒教的威名吗?这时又见他右手拿出一根短短的铁棒来,伸到五花的口边,五花一口就咬住了铁棒,我慢慢走近细看,原来那铁棒中间是空的,五花一咬住,它口里的毒液不住流出来,都给那铁管子盛住了。我这才知道,哼,原来他是来偷毒液来着,怪不得这几天来蛇窟里有许多毒蛇不肯吃东西,又瘦又懒,我叫了起来:‘喂,快放下!’同时取出伏蛇管来嘘溜溜的一吹,他想不到这管子吹出来的声音这样古怪,抬头一看,那五花头颈一扭就咬了他一口。他连忙把五花丢开,想打开木箱拿解药,我那里容得他,当即上去劈面一掌,那知他武功好得出奇,只轻轻一带,我就摔了一跤……”青青插嘴道:“当然啦,你那里是他的对手。”

  何红药白眼一翻道:“我虽然打他不过,但缠住了他,总教他缓不出手去拿药,等到他第三次将我打倒,他伤口毒发,昏了过去,我走近一看,忽然心里不忍起来,心想年纪轻轻的就这样送了性命,实在太可惜了,而且又是这样一身武功。”何铁手道:“于是姑姑你就将他救了回去,把他偷偷的藏着,拿药给他解了毒,等他伤好,你就爱上他了?”

  何红药叹了一口气道:“不等他伤好,我已经把心许他了。那时我很年轻,教里的师兄弟们个个对我好,但不知怎的,我都不把他们瞧在眼里,对这人却是不由自主的神魂颠倒。过了三天,那人毒气退了,我问他到这里来干什么。他说我救了他的性命,什么事也不能瞒我。他说他姓夏,身上负了血海深仇,虽然武艺已成,但对头功夫既强,又是人多势众,报仇没有把握,听说五毒教精研毒药,天下首屈一指,所以赶到云南来想讨教五毒教的功夫……”她说到这里,承志和青青方才明白,原来金蛇郎君和五毒教这样才打起交道来。

  只听何红药又道:“他说,他暗里窥探了许久,懂得了一些炼制毒药的门道,就来偷咱们蛇窟里毒蛇的毒液,准备炼在暗器上去对付仇人。又过了两天,他伤势慢慢好了,谢了我要走,我心里很舍不得,拿了两大瓶毒蛇的唾液给他,他为了报答我,就给我画了这幅肖像。我问他报仇的事还有什么为难,要不要我去帮他。他笑笑,说我功夫还差得远,帮不了忙。我叫他报了仇之后再来看我,他点点头答允了。我问他什么时候来,他说那说不定,他报大仇还少一件利刃,听说峨嵋派有一柄镇山之宝的宝剑,所以要先到四川峨嵋山去盗剑,但不知是不是真有此剑,就算有,什么时候能盗到,也很难说。”承志听到这里,心想:“这位金蛇郎君做事真是不顾一切,为了报仇,什么事都干。”

  何红药叹了一口气道:“那时候我给他迷住啦,只想要他多陪我一些日子,我好像发了疯,什么事都不怕,明知是最不应该的事,却忍不住要去做。我觉得为了他冒险,越是危险,心里越是快活,就是为他死了,也是情愿的。唉,那时候我真像被鬼迷住了一样,我就对他说,我知道有一柄宝剑,锋利无比,什么兵器被它碰到了都得削断。他欢喜得跳起来,忙问在什么地方,我对他说,那就是咱五毒教代代相传的碧血金蛇剑!”承志听到这里,心头一震,不由得伸手一摸贴身藏着的金蛇剑,心想:“难道这剑竟是五毒教的?”

  何红药继续道:“我对他说,这剑是咱们教里的三宝之一,藏在大理县灵蛇山的毒龙洞里,洞外有十八名弟子把守。他求我领他去偷出来,他说只借用一下,报了大仇之后一定归还。他不断的求我求我,我最后心肠软了,于是去偷了哥哥的令牌,带他到毒龙洞去。看守的人见到令牌,又见我带着他,就放咱们进去。”

  何铁手道:“姑姑,你难道敢穿了衣服进毒龙洞?”何红药道:“我虽然大胆,这条教规却不敢犯。我脱光了衣服,双手撑地,倒行入洞,他也学我的样子。这剑和其余两宝放在石龙的口里,他轻身功夫很好,飞身跃上石龙,就拿到了那碧血金蛇剑。那知他存心不良,把其余两宝都拿了下来。那就是二十四枚金蛇锥和那张地图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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